晚上,村里18户人家都送了礼金,同他们说定明晚每家两人前来吃豆腐饭。礼金有一元,有二元,兴兴送了二元,金娣当着我面塞了惠娣二元。娣的隔房兄弟玉宝玉贝各送了三元。

当晚吃酒,八个人,一方桌。惠娣、金娣、兴兴、阿三、宝阳娘,还有玉宝玉贝两兄弟,以及我。惠娣跟金娣坐,我和兴兴坐,与她俩隔桌相望。玉宝玉贝两人坐,余下一方阿三和宝阳娘坐。阿三屁股坐不稳,不时往灶头动动手脚,吃到最后又变出一只鸡蛋炒韭菜,兴兴啊的一声,说阿三会变魔术。吃的是甏装零拷黄酒,兴兴品了品,说好酒,没渗水。一桌人吃了三斤,瓶底朝天,桌上碗盆狼藉,阿三问惠娣拿了零钱又去代销店添了三斤。兴兴吃得兴致勃勃的,等于添酒回灯重开宴,舌头硬仍不过瘾,还问阿三代销店有无劳动瓶(劳动牌烧酒,小瓶装),被金娣挡住了。

吃酒开始前,惠娣哭了一阵,饭后又零零碎碎哭。她起先低低的哭,不时隔杂几声呜咽,后来没命的嚎,带有哭天抢地之态势,蛮有震撼力,我都被她变化多端的表达打动了。她的哭泣常被打断,比如在痛哭中途有人塞上礼金,痛哭只好戛然而止,脸上还要浮现临时的笑,收了礼金,痛哭固然可以继续,但痛苦的力度还是打了折扣。就像绳子被截断几段,绳子不成其为绳子,痛苦也不成其为痛苦了。娣对娘的感情,由于异化成表演,我也感受不出哭声中有什么深情。我想哭,跟我的娣一道哭,为娘的紫红短裤哭,为妻的独脚戏哭,然而,看地下老婆的表情又不敢哭。我的角色只好由其分配,而成了她的木偶。

酒桌上,宝阳娘建议竖牌位,说,该让惠娣娘身有依傍,魂灵有个着落,不让点纸,照片都没有,牌位还是要竖的。兴兴说,牌位,牌位,骂人也用这字眼,小牌位,贼牌位,跟浮尸、枪毙几(枪毙鬼)、小触棺材,常是拼档(搭档)。破四旧,立四新,移风易俗从我们这代开始,灵前不放油面蛋,不点蜡烛,不点纸,不竖牌位,卫生起见,明天出丧。小队派挂机船往牛角湾火葬场火化。这本来亦是娣的想法,事实明摆着,遗体多呆家里一天,就多一天开销。

吃到夜九点,玉宝玉贝醉醺醺回去,说隔一会来守夜。阿三明天要烧饭也回去。兴兴吃了酒,睁不开眼,打了个哈欠也走了。宝阳娘洗碗收拾酒桌,酒桌上还有一小段咸鱼,她舍不得就扔进了嘴里。

金娣打算陪夜,花边也不做了,直坐到12点,被娣劝了只好回去。宝阳娘收拾好桌子,因明天要做阿三的下手,所以坐了一会也回去了。娣见玉宝玉贝两兄弟来了,使个眼色叫我回去。我心犹不甘,又担心她的身子,假装没看见她的暗示,赖在那儿。

娘躺在灵床上,由于哭声势孤力单,她听不到排山倒海的响声,唯能听到女儿时断时续的啼哭。她穿戴整齐,身上还盖着女儿红红的嫁妆被,不过那被子掩盖不了十月怀胎似的肚皮。她像睡着了,一动不动。白天去塘市镇,她不穿鞋子,到我们那儿也不穿鞋子,可今天躺在床上却穿了布鞋。布鞋来历不明,不知来自何方。一块白布遮盖了她树皮似的脸,她躺在这儿,再也不要弯腰挑水花生了,也用不着为女儿的婚姻愁眉苦脸,阿根半夜三更对她母女俩的骚扰恫吓,对她也鞭长莫及。她乐呵呵的踏上黄泉路,与自己的老伴相会,对他说,家里的传家宝,你宁可饿死也不花的五块银洋,已安然转交给了惠娣。

深夜近一点,我被娣赶了回去,临走附耳对我说,明天带十斤米过来。她生怕吃豆腐饭,饭烧的太少。我想不走,玉宝接着劝我走。玉宝是小队会计,兴兴的最佳搭档,他还是大队支部委员。他说知识青年对贫下中农的感情不过如此了。兴哥也对我说,德德是可塑之材,原可培养,可惜不喜农活,不肯扎根农村,让他入党,恐怕支部难以通过。

我呆在房间里,久久不能入睡,我不能给丈母娘守灵,只好守自己的灵魂。我的灵魂随风飘荡,随波逐流,犹如钱泾河上无根的水葫芦。但有根又如何呢,就像河边那两株大樟树,也没有享受人间的荣华富贵、妻妾成群,照样在忍受着默默无闻、日晒夜露。

翻身起床,又穿了一次紫红绒线衫,毛绒绒的,大小正好,与我的体型挺相配。又拆开了给我的信。她说,都说女人水性杨花,你才是无根的萍,才是浪子燕青。这次署名是朱小圆,而不是小圆。我泪水流出来了,我爱惠娣,又爱小圆,我是反覆无常的情种,并非是忠诚不二的燕青。

午夜三点,惠娣来了一趟草屋,来拿什么东西。她没有忘记进我的房间。红着眼圈,亲了我好几次,并把红布包着的五块银元放在我枕边。我握住她的手不放,泪水又流出来了。

参加送葬的,均是直系亲属、亲朋好友。人员有惠娣金娣、玉宝玉贝及其他俩的家属,还有宝阳娘。兴兴原想也去,因今天有公社三干(三级干部)会议,只好不去。我也想去,但妻说不要去了,还是按我们的约定去做。她坚持做地下老婆,我只能顺着她的心意。

门板抬着惠娣娘,送到了挂机船上。红红的被子光耀夺目,乡亲们都涌到村后钱泾河边,看惠娣娘离村远航。早上七点出发,下午五点就到家。水路来回七小时,等待火化用了两小时。中午的伙食,大家吃了碗阳春面,由玉宝付帐,作算出差菜金补贴,并偷偷给大家记了人工。那只原先放银洋的小木盒,装上了死者的骨灰。

邀请的36人到齐了,兴兴邀了大队书记祥福,惠娣邀了大队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保元队长。外村两位亲戚,还有宣传队里三个惠娣好友也来吊唁,送了礼金,位置坐不下,因此阿三、惠娣、宝阳娘没有落座。我想让位(其实还多一个座位),惠娣担心露出破绽,不允许。安顿好骨灰,惠娣和玉宝娘子、玉贝娘子哭了一阵,被人劝了,说人死不能复生。于是惠娣止了哭声,玉宝娘子、玉贝娘子就座。

借的四张八仙桌,连同娣家的一张,都已摆放整齐,客堂间原来放置的布机、矮桌、农具、蓑衣已搬至室外,空着的地方摆了四桌,还有一桌放在惠娣娘房里。床踏板上的那只长马桶不雅观,我转移到了床的右侧,并用塑料纸遮住。红烧肉、红烧鲫鱼、咸肉、韭菜炒蛋、青菜等,摆放得齐齐整整。豆腐饭开始。桌上的两包向阳烟先按人头分了,黄酒嘛,每个男人一小碗,不管能吃不能吃。这有点绝对平均主义的味道,有几个男人竭力反对,阿三作了妥协,按会哭的孩子多吃奶的原则作了安抚。也不知厨子的饭菜味道好,还是社员的胃口好,反正至多二十分钟,红烧肉碗见底,鲫鱼剩鱼架子,咸肉也不见了。阿三见势不妙,要紧将炒猪肝、烧豆腐、榨菜肉丝蛋汤端了上来,锅里的饭盛入饭箩,再烧了一大锅饭。惠娣有先见之明,晓得母女俩的口粮所剩无几,才用我的米救急。社员陆续盛第二碗饭时,进食才稍有缓和。村民开始缅怀惠娣娘的过去,以及她的动人事迹,比如救过隔壁宝阳娘的阿弟,让人在她的竹园里砍竹子……

江苏/陆文
2018、4、3
电子信箱:[email protected]

(未完待续)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