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娣在城里过日子有个问题要解决。她是党员,每月有四次组织生活,要是不请假,常常缺席,要遭受党内处分。而每月四次回大队参加组织活动又不现实。娣想把组织关系转到竹行街所在的城南办事处,遭到婉拒,理由是党员应在户口所在地开会学习。娣没法,跟大队支部书记祥福相商,祥福不回答她,先表扬了一通娣婚礼不收礼金,带头移风易俗,最后才作答复,每月至少一次参加组织话动,并交学习心得一份。自此以后,娣每月回乡一次,像月经那样有规律。学习心得,我负责操刀,并作为随从陪同前往。

每月陪娣下乡参加组织生活,娣蛮开心,但觉得过意不去。我就安慰,顺便拿点口粮,乡下的老屋竹园需要照料,三间茅屋也是爱情的发源地,我喜欢在那儿鸳梦重温。其实内情我没跟她说,我已经离不开她了,我晓得世界一钱不值,只有娣才是我生命的一部份,只有妻才是我的全部家当。

吃了晚饭,我和娣喜欢散步,从竹行街,直至一号桥,再到汽车站,转身回家。或者从阜安桥,往北走环城马路,从垮塘桥那儿返回。有一次路上,妻说吃力,我背着她走了三百米。妻咭咭咯咯笑,那悦耳的笑声让我想起了朱小圆,还让我想起了小圆说的“嫩(你)骚来”。

散步途中,娣曾问我,吃了父亲那么多的开口笑、S酥,为何背后叫他典当朝奉?昨天,他还送来一袋味精,十只皮蛋。我说,他一毛不拔,一钱如命,还冷酷无情。祖父刑满释放投奔他,因大儿子去世,三女儿不知下落,妻子也病死了,他竟然不接收,不让他落实户口。祖父差一点朝他跪下,白发苍苍,老泪纵横,说,你不收留,我也不知能否熬过这个冬天,劳改农场三天两头死人,都不用棺材殓尸了,你难道看着为父的去死?被子卷了,给人埋了!娘都听不下去了,噙着眼泪躲进了房间。还是政府帮了忙,帮祖父解决了住房和生活问题。还有,他看我与你同居,生米烧熟饭,连儿子的喜酒都不想办了。娣,我明媒正娶,我欠你一个婚礼,早晚补办,我不能贪污克扣你应有的风光,我身上可没有典当朝奉的恶习。

娣问我祖父的生平经历。我说是个苦命鬼,原在上海奉贤县政府当文书,一手好字,印艺也一流,能快速用肥皂刻章。后上海沦陷,经人介绍投奔汪伪76号总部,深受李士群赏识。因温文尔雅,善解人意,曾护送新四军干部几次过江,其中有潘汉年。临渡江,潘先生握着他的手,说小赵辛苦了,代我向李先生吴先生问好。当时我党与汪伪关系尚可,你不破坏沪宁线,他给你一块地盘,不斩尽杀绝,清乡扫荡还通知我们。解放后祖父恋故土,爱妻儿,自认为跟他们有交情,未曾逃离,后被逮捕判刑15年。

1976年5月下旬传来坏消息,说金娣死了,吃农药死的。我大吃一惊,金娣生性乐观,又是干部家属,自杀几乎不可能,若是像她这样的都想死,农村的大批妇女都有理由去死。宝阳娘没有去死,荷芬娘、花娘娘没有去死,金娣有啥理由去死?!具体吃啥,是吃了乐果,还是二二三、六六粉不清楚。我倾向于乐果,因为大量农药致死案例,都证明农妇喜欢快乐的果子。死因,一说兴兴轧姘头,还打骂了她,一说金娣身无分文,家里油盐酱醋都没有,兴兴仍要紧吹哨子。娣痛不欲生,我亦欲哭无泪。待赶到乡下,人已出丧。娣给了礼金十元,一条飞马。吃豆腐饭时,见兴兴老了许多,完全失去往日的锐气。兴兴女儿才十岁,在豆腐席上嚎啕大哭,姆妈姆妈,哭得大家不好意思端饭碗,惠娣把她搂在怀里,也跟着流泪。

1977年5月惠娣终于怀孕,娘开心死了,典当朝奉也笑容满面,叫我德德。我十分小心,不让娣弯腰,拿重物,生怕第三次流产。隔了几个月,惠娣肚皮渐大,见我饥渴,摸摸这儿,捏捏那儿,便安慰,实在熬不住,给你想办法,或找个姘头也行。还打趣说,找刘姐。我说,饭不吃要饿杀,不日,没听见死人的。

吉星高照,顺产一子,大胖小子,哭声嘹亮,七斤,大眼,皮肤也白。为题姓名,两人商讨一番。我坚持姓钱,因钱家无子,以报答惠娣的知遇之恩。娣拒绝,理由是并非黄花闺女委身于我,且要考虑你爸妈的心情,毕竟未来的弟媳妇肚皮争不争气,还不晓得,都怕绝了后。思忖再三,为减轻对小圆的负罪心,增加一个“朱”字,我也没跟妻明说。男孩取名为赵铢钱,原想叫赵泉硃,泉硃谐音贱猪,只好免了。妻问我名字啥意思。我说嵌个钱,暖暖心,古时钞票叫五铢钱,我姓赵,所以起名赵铢钱。祝福孩子今后有钱,不为贫穷所苦。不过报户口时,户籍警说名字不雅,太俗,将钱换成了泉。

一晃两年,赵铢泉会叫爸妈会走路,喜事逢双,插青上调,我安排进了某机械厂,瞒了手艺,做了仓库保管员,主要负责产品原料登记,给它们开出厂证。活儿轻松,工资29.5元。之所以忍受低工资收入,一是求安逸,平生无发财之想,有贤妻足矣,二是不愿仰人鼻息,寄人篱下,做大师兄的小爬虫。

娣作为插青的家属亦随之上城,被安排到百货公司当营业员,组织关系也转上来了,缴党费,开党小组会,还被公司列为重点培养对象,第二年还评为先进生产者。我有点不安。妻对我说,你怕啥呢?弟弟,姆妈吃了这么多苦,你救我,没死,难道还会上男人的当?我说,娣,你不能拆烂污,你拆烂污,我就完了。

我记得听到上调的消息,娣抱住我亲了好多下。孩子看见怪异的举动,吓得哭了出来。这也算娣运气,听说不少地方,无法安排工作,插青的农村家属不让落实城市户口,有的直至九十年代才解决,还有的花两万买城市户口。

那几年的生活真是似蜜甜,收入虽低但稳定,无忧无虑,白天上班,晚上看电影《红楼梦》。娣看了三遍,带手帕去的,否则泪如雨下只好用袖管揩。她说,我是薛宝钗,不,林黛玉,德德便是我的贾宝玉。被禁的文艺书籍,新华书店也开始出售,我买的书中有一本《青春之歌》,跟小圆的那本是同一出版社的。有朝一日,我要将此书还给原主。我对妻子说。娣也对我说,她也想见见朱小圆。

有一件事,我忘了说,我与娣夫妻几年,发现她有个怪癖,喜欢提起朱小圆,不是吃醋,不是把她当假想敌,而是好奇,还问我抚摸她的感受,如果她身体好了,愿意给,你会玩一下吗?反正说的话,不像一个女党员,倒像一个女流氓。我生怕伤她的心,赶紧撇清,说,我要从一而终。

现在才明白,从一而终是女人向男人献忠心的专用词。当时迷恋成语,经常滥用,还自以为是。有一次大师兄生日请吃酒,我酒桌上问众兄弟,何谓一言九鼎。都说不知道,老八请赐教。我说大师兄的吩咐指令,一律执行,这个就叫一言九鼎。大家都笑了,说马屁精。那天我送了礼金,惠娣也去了。何谓光耀夺目,光彩照人,楚楚动人,你看了娣顾盼生姿,脉脉含情的眼神就知道了。不是吹牛,把大师兄的老婆比下去了,把他的妹妹也比下去了,他妹妹非一般人,不仅人出色,皮肤白,脸上有小酒涡,还是一街道厂的厂长。大师兄私下也承认,说搭搭油漆手脚不行,骗女人倒有一手,也可能要紧骗女人,油漆技艺才不行。还厚着面皮对我说,假使不是你女人,我要千方百计玩一玩。朋友妻,不可欺,算你运气。

回城那几年,我在大师兄的地盘上工作,漆轮船,漆门窗,漆车床,活计从未断过,大家一致认为大师兄是领头羊。我算是拜了老头子,躲在他的保护伞下。

插青抽调上城的第四年,大约1983年,铢泉已六岁,我们一家三口仍睡在一张床上。他要求睡在中间,我们只得依他。因此白相只好偷偷摸摸,也不让娣嗯嗯连声。没想到,儿子已学会性骚扰,有一夜玩得起劲时,他坐了起来,说,爸爸不要欺负妈妈。直到弟弟做了上门女婿,空了一间房,铢泉住到爷爷那儿,我和娣才得以自由。

江苏/陆文
2018、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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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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