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我们一家常出门散步。有一天傍晚,在靠近阜安桥的环城马路,铢泉要小便,娣领他到小便池。我站在马路边等母子俩。一辆新脚踏车,样子像飞鸽牌女式跑车,在我面前停下来。啊,小圆。米拉头,黑色蝴蝶结,穿的是红方格子拉链衫,涤纶裤,荷兰式皮鞋。她说,有了新人丢旧人,黑心贼,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以为我死了,我还活着。说完,不容我分辩,骑上车子走了。我呆在那儿,心如冰块,无地自容。说实话,从性成熟之后,在女生面前我一向灵活随和,从没出过洋相。像今天被小圆冲撞,从来没有过。当然,也不能怪人家,玩了一通,不辞而别,连封信都不回,就此消失。娣从厕所出来,看我发呆,问怎么啦。我说碰到朱小圆。她怨死我了,骂我黑心贼。惠娣不理解我,还调戏,她没像以前那样说“嫩(你)骚来”?我感觉娣的语调中有点醋意。

这一夜没好好睡,也没跟惠娣玩。提起玩,铢泉出生后,我们碰到如何避孕问题。当时计划生育,执行一对夫妻一胎政策,第二胎怀孕,不管几个月,哪怕八个月,二话不说都要拖到医院,一根毒针,叫胎儿重返奈何桥,或者缴天价罚款。避孕有三种选择:结扎、戴环、避孕套。相比较,我们选择惠娣戴环。因为听说结扎,伤害体力,易患腰子病,还有可能成为太监,而避孕套形似隔靴搔痒,穿了袜子洗脚。

那夜,妻察觉我的异常,说,碰到老相好,魂都没了,明天约会吧,嫩骚来,难道你还没吃饱?你的饭量究竟有多大?我不敢顶嘴,只是轻轻嘀咕了一句,你玩,我没玩!真的玩了,吃醋来得及!因她是我的掌上明珠,其地位相当于杨玉环在唐玄宗心中的份量,不到万不得已,我决不会跟她吵嘴。没想到给她听见了,一记耳光,说你情愿吃屎,关我啥事!出手很重,我面孔热辣辣的。孩子吓得哭了起来。我自知理亏,钻进被窝,不敢说话。当时已近九月,由于房间潮湿阴暗,还有百脚蚊子,平时洒石灰六六粉也不起作用。这时,蚊子叮了我一下,隔了一会,又叮了我一下面孔,我愤怒得打了自己的耳光。半夜,娣摸我的脸,亲我的嘴,又爬在我身上,向我示好,见我不理睬,只好翻身睡了。我连续冷淡三天,娣说,明明你错了,说话不算数,冤家,还用软刀子杀人。

瞒着娣给小圆写了封道歉信,讲了前后经过,以及我目前的处境,再三表示道歉,请她原谅。这封信其实不奢望谅解,更不是鸳梦重温,只是为了减轻负罪感,所以也不希冀小圆回信。不过信中有个细节,我是刻意写上的,我说,孩子叫赵铢泉,铢,便是你的朱啊,小圆。

正如我所料,信石沉大海,随着时间推移,我的心也淡了,连跟她的合影照也懒得看了。尽管穿她的衬衫,穿她的紫红绒线衣,通过一个同学,知道她在一家布厂上班,在食堂里烧饭,后来工资打五折,长年病假在家。又听说,谈过两次恋爱,晓得她患肾盂肾炎,都不欢而散,一个结婚三天即离婚的男子想跟她谈恋爱,被拒绝了。那男子想当然,自己不行,你不能生小孩,一起过日子不是蛮好。

我仍旧在机械厂看仓库,跟姓徐的和姓简的共事。姓徐的愁眉不展,沉默寡言,能拿张报纸坐半天。原来他十九岁的儿子插队乡下时被枪毙了。儿子喜欢摆弄收音机,以为玩收发报机,将他逮捕了,用里通外国和妄图里通外国的两种罪名逮捕的。现已平反,赔偿一千多元,他没去领。

姓简的,原来也是插队青年,随身带黄酒,没事喝一口,当茶喝。有一次喝多了,泪流满面,喃喃自语:为啥不喊救命?不喊强奸?原来相好女同学跟他插队同一公社,住小队仓库房,夜里生产队长翻过矮墙房梁,空降到她的床上,由此怀了孕。老简说,当时失恋,曾有轻生念头,幸好时间医治了创伤。后来听说她生了两个女孩,生活困难,住的也是草房,翻不起房子。按这个生产队长的条件,农村姑娘都不会嫁给他。事隔五年,女朋友主动上门给他睡了,睡了一次,临起床,又叫他睡了一次,还说约好时间再让他睡。他感激得哭了,因为他仍光棍,找不到老婆。女朋友起床,问他讨10元,说日子过不下去才想到他,晓得只有他肯救助。他给了20元,抱着她哭个不停。

我的职务不久从职工提升为组长,管三个人。后来就上不去。入党才能做官,试图入党,向组织靠拢,以改善自己的处境,但不得其门而入,甚至也没人提出做我的入党介绍。我到处搜索党的大门,党就像空气,看不见,摸不着。有时候看到祥云飘动,香烟缭绕,闻到红烧肉的芳香,可环顾四周却找不到它的方位。都说母亲、太阳、北斗星、寒夜里的明灯、荒野里的篝火,真的去找了,就是一片虚空。后来发现它大多出现在文件中、门牌上、会场里,比如一大,还有在莫斯科召开的什么大。真的,党让我望眼欲穿,可望穿秋水,唯见党员惠娣的倩影。我孤零零的,面对冰冷的世界,面对失联的党,只有我的娣和儿子给我温暖。我曾试着写入党申请,寻章摘句,雕琢文字,写了几张都撕了,因为实在找不到邮寄的地址。

工厂上班,让我明白了许多道理,比如,上班要准时,到了,吃茶看报纸随便;跟门房要搞好关系,门房通常是厂方的耳目,喜欢打小报告;要尊重等级制度,遇到厂长和车间主任,先跟厂长打招呼,要是厂长跟情人在一起,哪怕跟女职工在一起,就不要打招呼;开中层干部会议,仓库小组长不要不请自到。此外,厂部在食堂招待客户、上级,哪怕朋友,或自家一伙,不要闯进去,跟他们共进中餐或晚餐。晓得某领导有个情妇,不要在职工中散播;最重要的,不要闲聊镇反公私合营,还有打土豪分田地,也不要说上甘岭是万人坑屠宰场,消费了不少国民党起义人员,那是人家的心病,就像人家生了杨梅疮,你老是挂在嘴上……

娣也说我比以前懂事多了,说,既像党外的先进群众,又像组织的候补党员。我说,书不是白看的,识时务者为俊杰。比如,我知道铢泉睡在身边,不该呻吟,儿子不在,叫床无妨。我还关照她,不要搔首弄姿、卖弄风骚,你是凭党员身份和这张脸,才被接收为营业员的,跟能力强不强无关。营业员女性多,一有风吹草动,爱落井下石。手脚不干净,或跟店主任顾客有花头,被抓住把柄,前途便完了。要是跟人家不三不四,晓得不饶你,把你打个半死,你不要不信。

娣这几年也没啥大变化,仍旧做柜台组长。她还好意思告诉我,有了个绰号,叫绒线西施。男人都喜欢带着女人到她柜台买东西,为此销售额上升。我为她高兴,晓得她绝不会为了营业额暗送由我独享的秋波,但靠一张脸蛋吃饭,凭悦耳的嗓子谋生是肯定的。娣还给我看陌生男人塞给她的纸条,面部神色蛮自傲,并不厌恶。我有点不安,有一次说,姆妈,我的幸福全靠你,你拆烂污前,请送我一瓶乐果。娣开心极了,亲着我的脸,说姆妈欢喜你,一百个臭男人也比不上我的德德。我仔细观察,觉得老婆作息正常,性生活正常,梦中也没有叫汉榔头(情夫)的名字。

惠娣用她的青春,跟柜台绒线搏斗,我用时间跟仓库材料拼消耗,双方不分胜负。任红颜老去,时间流逝。起床,执手相看,竟无语凝视,娣有二三白发,我有四五皱纹。屈指一算,年已四十,旧屋枯守十五年。

期间的愉悦,不外乎听听靡靡之音邓丽君歌曲,和看看香港的走私录像带。娣跟我一样喜欢邓丽君,说比《北京的金山上》好听多了。特地用近百元的钱买了台春雷牌单录机,将《梅花》和《君在前哨》反复播放,反复试唱,蛮投入感情。我说你成了小邓丽君了。娣说只怪自己不会一件乐器,否则还可演奏。起先听邓丽君歌曲尚有风险,要把盒式磁带藏来藏去。

记得有一次趁儿子不在,我俩看黄带,突然停电,原来电闸刀被人拉了,闯进两个联防队查录像机,查获卡在机子里的黄带,看模样我俩像夫妻,没法罩我们聚众观看淫秽视频的罪名,以便没收机子,罚款两千,只好教育了我们一番,掉头而去。

其中有个联防队员员对我们夫妻身份有所怀疑,这也难怪,惠娣太漂亮,形似七仙女,不是住破屋的所能般配,惠娣想拿结婚证给他看,我指指墙上的全家福,打消了他的怀疑。

江苏/陆文
2018、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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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续)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