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记:这段话讲出来可能太沉重,但,爱之深,痛之切,才有责之重。读者清者自清,浊者自浊。献给为纯洁梦想殉难的六四英烈,也献给那些未泯初心默默耕耘的朝圣者。

我上一次在纽约参加活动是西藏基金会主办的李察基尔和萨迦法王的一场对话,主题是《艰难时刻的智慧与慈悲》。法王作了许多睿智和发人深思的论述,其中有一段,激起我的共鸣最大。当时李察基尔代表其他提问者问法王:尼姑和尚涉足世俗的政治,是可以的吗?法王回答说,那要看是哪一种政治,是尔虞我诈、争权夺利、满足私欲的政治呢,还是捍卫自由、造福与民的政治?

我就想到,1989年,我们都还年青,意气风发,满怀理想,奋不顾身。我们当中的大多数人都是在1989年第一次主动地、积极地、近距离地参与到现实政治。在当时,我们绝大多数人向往和追求的政治,当然是萨迦法王提到的第二种政治——是捍卫自由、营造公平、与民造福的政治。这样美好的政治期许,不止在1989年,也是从人类有史以来就不断激发一代又一代正义青年投身革命或者投效公职的原动力。我们因为社会不公拍案而起;我们因为嫉恶如仇揭竿而立。我们的动机,无私、光明。我们的抱负,崇高、纯粹。

然而,和任何一支起点纯洁的革命队伍一样,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们开始蜕变。我们还没有接近到权力,就开始烂在权力的幻梦里。为了这个幻梦,有人攀附权贵,有人不择手段,有人首鼠两端。我们手上还没有一官半职,就已经争得头破血流,相互倾轧践踏。我在国内和在海外,都有幸目睹甚至亲历了各种无中生有的造谣泼污,各种别有用心的抓特务,各种山头势不两立、你死我活——尤其是大家都知道的风起云涌、鸡飞狗跳的去年。

我并不是政治洁癖者。我明白“水至清则无鱼”。所以见到一些自吹自擂但不损及他人的操作,我可以莞尔一笑而过;遇到骂骂咧咧吵吵闹闹,不管有没有牵涉到我有没有针对我,我都从不理会。政治免不了肮脏是我们选择政治前就有的常识和准备,你不脏别人脏,为了达到政治目标和承诺过的责任,只有忍。

但是为什么去年我忍不下去了呢?为什么去年上演的一出接一出的热闹大戏,几乎彻底倒掉了我的胃口,比我自己被造谣被攻击的时候还要令我难受,还要令我感受到空前的心灰意冷呢?我后来反思,我想可能是因为那些表演太夸张,吃相太难看,而且是一轮接一轮频繁的高强度的作呕——你就算要玩政治阴谋也来点纸牌屋那样高智商的嘛——如果政治必须卑贱到这个地步才能成功,如此下流的政治,不是值得我献身的政治。

有人就要说了,你小白兔啊?难道你不知道,独裁政治也好民主政治也好,都是人斗人、人玩人,没有道德底线,可以犯罪,不可以犯错,胜者为王。想要玩政治,入门第一课就是要四体圆滑、八面玲珑,会拍马屁会放屁,吹牛撒谎的时候面不改色。

没错。说到底只要狠下心不要脸,有样学样,这也就是很简单的一条路,为什么我接受不了?是我自己有问题吗?是我不适合从政吗?我很困惑,很怀疑自己,所以前段时间我索性从政治活动当中半退休,想要先去想清楚这个问题:政治最脏能有多脏?我对这肮脏的承受度可以有多高?法王提到的两种政治,它们的区别是泾渭分明的吗?第二种美好的政治是不务实的空想吗?它必然会堕落到第一种丑陋的政治现实的下场吗?政治的恶是不可避免的吗?政治必须不择手段地玩弄权术吗?

这就又回到了一个争论了上千年的政治哲学问题:政治与道德有没有关系?政治家是否需要政治道德?

首先,政治为什么肮脏?因为政治集中了整个社会的最高权力、最大利益、最稀缺的资源、最难得的诱惑,既可以改变社会的运行,也可以极大化提升自身的处境。所以,无论理想主义者、功利主义者,还是投机的赌徒都蜂拥而至。于是呢,这个团体有最高尚的人,也有最龌龊的人,有最真诚的人,也有最虚伪的人。

我们知道各行各业都有职业道德和伦理,譬如医生有医德,律师有律师职业道德教育。但是政治这一行,从业人士基本靠自学。中国在经过七十年的思想禁锢以后,一方面受毛氏斗争哲学和帝王术的影响,崇尚厚黑无耻,另一方面类似中世纪后的启蒙阶段,欲望禁锢太久以后急于释放,所以在向往独立自由的同时,成为笃信霍布斯欲望心理学的布尔乔亚。很多人认为,人性既然是自私自利的,谈道德就是伪善;评价政治人物的维度是胜败不是道德,只要成功,手段再下三滥也无所谓。

我承认政治本质上的确是权力和利益的分配,分配得不好看的时候,那就是权力的争夺和利益的算计。但是,我们投身政治的目标是为了力图让不公平的社会分配可以更公平呢,还是仅仅为了我们自己也能在里面分一杯羹呢?我们追求的是公正的政治秩序呢,还是无序的弱肉强食的丛林政治呢?

人性有恶,或许政治的恶不可避免。但人性也有善,我相信,好的政治,他的价值目标是正义,他的终极关怀是为善。道与术,是好政治和坏政治的区别,也是政治家和政客的区别。

中国的儒家对政治家的要求是:修身,方可以平天下。西方的康德提出一个问题:人类社会究竟需要“道德的政治家”还是“政治的道德家”?“政治的道德家”野心勃勃,长袖善舞,一心博取个人的政治功名,可惜灵魂一旦出卖给魔鬼是赎买不回来的,恶之花结不出善之果,他们只会让政治秩序更加混乱更加恶劣。而具备政治智慧和政治德行的“道德的政治家”坚守道义、原则和至善的理想,才是公共权力正当的代理者。

因为——政治如果不以至善的追求为基石,我们事业的道义基础何在?权力的正当性何在?真理正义何在?

如果我们沉醉于权力的游戏、资本的游戏、权钱结合的游戏,如果我们热衷的手段是打击异己、贿赂、洗脑、欺诈……那么同样是玩弄公众于股掌,我们和我们反对的中共政府,又有多大区别?

如果从政的目的仅仅是为了自己攫取权力,为此可以罔顾正义原则,这样的政客是无法代表人民的,这样的政客是不情愿为人民服务的,这样的政客只会欺骗人民,这样的政客组成的政治不可能是真正的民主政治,这样的政治不是六四死难者为之殉身的政治!

1989年,罗大佑写了一首歌《闪亮的日子》,他在歌中唱到:

我来唱一首歌 古老的那首歌
我轻轻地唱 你慢慢地和
是否你还记得 过去的梦想
那充满希望灿烂的岁月
你我为了理想 历尽了艰苦
我们曾经哭泣 也曾共同欢笑
但愿你会记得 永远地记着
我们曾经拥有闪亮的日子

二十九年过去了,但愿我们永远记得,六四殉难者的梦想;但愿我们永远不忘,一九八九年的初衷。

——《纵览中国》首发——转载请注明出处
本站刊登日期:Thursday,June 7,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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