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回到家,天刚擦黑,堂屋里亮着灯,莫非母亲回来了?推门一看,原来是二姐,躺在床上正看书呢。

“哎,你怎么回来了?”二姐轻易不愿回这个家,一回家必定有事,匆匆忙忙来,匆匆忙忙走,今天却似乎很悠闲的样子。

“唉,在学校没意思,不回来干嘛?”

“那你们东方红公社跟井冈山不斗争啦?到底谁是执行革命路线的呀?你就这么甩手不干回家……”

二姐“呼”地从床上坐起来,一字一句地顿道:

“你知道什么?我们一直以为是在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课也不上了,前途也放弃了,就为了党和国家走一条革命路线,走一条真正的社会主义道路。但是,中央文革怎么也不信我们东方红公社,还说我们是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代言人,与中央的某些别有用心的人里应外和……。我倒要好好想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现在学校流传得最盛的一句话,叫‘怀疑一切’,说是马列主义的真髓。我看呀,说得很有道理啊。”

说罢,又躺下去,拿起刚才的那本书看,我看了看书名——《牛虻》。

“杨贝!”院子里有人叫我。

是杨玉凡,她忙拉着我走到大门外,急促地说道:

“你能不能跟我出去一会儿,在你们家说话不方便。”

那个时候,每个人身旁都有无数只耳朵,不小心便有人将你的话汇报到居委会、派出所、革委会。走在街上,边走边小声谈话,即使有人想偷听或安装窃听器都不那么容易。

昏暗的街灯下,腊月的西北风呼呼地叫啸着,人人缩着脖子顶着大风往家赶,我也冻得手脚冰凉,全身微微的发抖,杨玉凡却只穿了一件单薄的小棉袄。

“什么事啊?”

杨玉凡不搭腔,我知道她在犹豫,又陪她走了一段路,她终于说话了:

“杨贝,我把你看成最好最好的朋友,我跟你说的一切,你千万不要讲出半句,我相信别人可能也怀疑不到你会知道的,你装傻就行了。”

“行,你说吧!”

杨玉凡又停了一会儿,很费力地说:

“我,今天晚上离开北京,跟刘创国去新疆。”

“什么?跟刘……”

杨玉凡一下子捂住了我的嘴,不让我讲下去,迅速地看看周围,又把我拉到电线杆上的灯照不到的地方,接着又说道:

“你都知道我们家是资本家,其实根本没钱,前些日子抄了家,家里更穷得吃不上饭,我妈一天到晚拿我们这些孩子出气,唉,我也不想在家住了,我堂姐维维也疯了,原来我跟她最好,现在,唉,好像变了个人。

我跟刘创国一直感情不错,但不敢说给你们听,怕人家说我们是黑五类找黑五类——黑串连,这回创国出事,听说郭秋生要让他进局子(公安局),拿手铐、脚镣锁他,还要判刑,你看看,不走还能有活路?“

我一时也没了话,怔了一会儿才说:

“干嘛非要去新疆?你们真想去苏联?”

“啋,创国在批判会上说他要去苏联全是胡扯,他们逼的,不说去苏联,他们会把他打死。去新疆,是因为我有个远房姨妈在乌鲁木齐,我们想投奔她。”

“票弄到手了吗?”

“咳,现在全国各地大串联,火车站全满了人了,只要有本事能爬上火车,就算有火车票了。”

“刘创国他……。”

“我待会儿就回学校接他,然后从后墙靠厕所那儿翻墙出去。”杨玉凡对着我的耳朵热哄哄地说。“杨贝,我们家那点东西全抄光啦,新疆那儿冷得厉害,你能不能借我一件棉大衣?”

我想了想,答道:

“行,我给你一件。”

“嗯……,创国他一件衣服也不能带出来,你看,嗯,怎么办?”

我想了想,哥哥好像有几件衣服放在家里,便答道:

“行,你跟我回家吧!”

“不,不行,跟你回去目标太大,惹人注意,这样吧,八点二十分,我在干面胡同东口往北第二根电线杆子底下等你。谢谢你啦。”说完,杨玉凡便瑟缩着瘦削的身体向胡同另一端走去。

风越刮越大,地上的枯树叶、烂纸、煤灰一古脑地像生了脚似地,全顺着风势躲到墙角里去,剩下的沙子便潇洒地在天空飞舞,无情地鞭打在人的脸上,生疼生疼的。

八点二十分,杨玉凡戴了个大口罩,灰色的毛线围巾围着她,只剩下两只精亮的眼睛,她拿过我替她收拾好的衣服,眼睛忽然涌出两滴晶亮的泪水,她的嘴在口罩后面动着:

“谢谢,谢谢!”

声音“嗡嗡”的,转身便没入了黑暗。

我拖着疲惫的双腿走回家去,不知谁家的收音机开了,声音扭得颇大,从暗黑的民居中传到街上:

“今日起志高眼发亮,讨血债,要血偿!前人的事业后人要承当……。”

革命样板戏《红灯记》的唱段,在昏暗的小街上悠悠地飘荡着,从黑暗中腾起,又划入黑暗的夜空中。

月亮,被厚重的云遮着,像少了电源供应的电灯泡。

月亮病了,我这样想着。

(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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