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逃离大陆的徐复观,是港台学术界颇具争议的复杂人物。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徐复观又作为一名台湾学者被介绍到大陆,成为以新儒家自居的一部分大陆学者的一面精神旗帜。
打从孔子开始,儒家都是以货卖帝王家的“克己复礼”为其生命线的,他们最重要的人生追求,就是以所谓天理天道及家国天下为本体本位,一方面在刚性的政权架构之制度设计层面独尊君主王权、一方面在柔性的文化思想之意识形态层面独尊周礼儒术的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徐复观在政权架构之制度设计层面所要独尊的,就是曾经赏识提拔过自己的老主人蒋介石。
徐复观(1903-1982),湖北浠水人,原名秉常,字佛观。1943年,徐佛观受国民党特务头子、三民主义青年团中央团部组织处长和复兴社总书记康泽派遣,到延安出任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军令部驻第十八集团军联络参谋。半年后,徐佛观返回重庆,与顶头上司康泽吵翻,又通过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总参谋长何应钦的推荐,获得蒋介石的赏识,成为蒋介石侍从室少将秘书。
据朱鸿召发表在《文汇读书周报》2016年2月1日的长篇文章《国民党少将观察员徐佛观眼中的延安》介绍,1944年3月,蒋介石在一份关于延安的观察报告上批示说:“此乃本党某同志对中共情形实地考查所得之结论。某同志一面为三民主义之忠实信徒,一面对党派问题,素无成见;故其所得结论,较客观而深刻。某建议部分,亦颇有独到之处,可发人深省,故特为印发,供本党负责同志之阅读研究。其中所加之圈点,皆寓有深意。深望因此而能有所启发奋勉也。”
徐佛观在关于延安的观察报告中给蒋介石开出的药方是:必须学习中共在延安整风运动当中建立起来的高度军事化的一元化领导体制,“以一元化对一元化”。这恰好是一心想打造蒋家王朝家天下的蒋介石,梦寐以求却无论如何也无力解决的一个难题。用徐佛观的话说,国民党政权只能称得上一个“半吊子”组织,横向不能到边,纵向不能到底,“县政府以上者为乡原(愿)政治,县政府以下为土劣政治。不仅不能形成国防、经济、文化凝为一体之坚实社会,并亦不能与现实之军事要求相适应。”
1944年,徐佛观拜谒熊十力于重庆北碚勉仁书院,由熊十力依据《老子·道德经》的“万物并作,吾以观复”一句话,更名为复观。据徐复观晚年回忆,1944年他穿着少将军装到重庆勉仁书院拜访同乡前辈熊十力,向他请教应该读什么书?熊十力让他读王夫之的《读通鉴论》。徐复观颇为自得地说,那书早年已经读过了。熊十力很不高兴地说:“你并没有读懂,应该再读。”
过了一段时间,徐复观去看熊十力,说《读通鉴论》已经读完了。熊十力问:“有点什么心得?”徐复观便接二连三地说出许多他不同意的地方。熊十力没有听完便怒声斥骂道:“你这个东西,怎么会读得进书!任何书的内容,都是有好的地方,也有坏的地方。你为什么不先看出好的地方,却专门去挑坏的,这样读书就是读了百部千部,你会受到书的什么益处?读书是要先看出他的好处,再批评他的坏处,这才像吃东西一样,经过消化而摄取了营养。比如《读通鉴论》,某一段该是多么有意义,又如某一段,理解是如何深刻,你记得吗?你懂得吗?你这样读书,真太没有出息!”
徐复观认为,这是熊十力针对他的“起死回生的一骂”,这是这一骂,决定了他后半生的以新儒学自居的学术道路。
但是,稍有常识的人都应该明白,学术研究的生命就在于发现并且解决问题的怀疑精神和质疑能力。就像是一个坏苹果,无论一个人如何饥渴,都要把坏掉的部分切除之后冲洗干净,然后才可以食用,或者干脆去寻找更好的食物以解决自己的生存温饱问题。日本人能够逐步走向现代文明,就是因为他们能够和敢于以脱亚入欧的正确态度对待包括汉文化在内的所有传统文化。熊十力以“读书是要先看出他的好处,再批评他的坏处”之类自欺欺人的强词夺理,维护王夫之《读通鉴论》之类内容贫乏、道貌岸然的儒学经典,恰恰反证了他独尊儒术之文化心理的不健康、不自信。
文化归根结蒂是人为、人造的产物,一种健康的文化,是通过一代又一代健全的个人不断地激活、碰撞、质疑、纠错才得以积累沉淀的。只要有人在,就会有文化的存在和延续。熊十力、徐复观一派人撇开一个个活人所标榜的“亡国者,常先亡其文化”,分明是反人性、反人类、反常识的奇谈怪论。
相比之下,中国传统儒生依附于强权而不允许别人质疑反对也禁不起别人质疑反对的自己独尊自己的所谓独尊儒术,比起不择手段地独尊王权的法家思想及其制度架构,要更加虚伪恶毒。传统儒生及其传统儒学能够在一代又一代王朝覆灭的天命流转、改朝换代当中苟且偷安、一脉相承,并不是因为其颠扑不破的天理、天道、天理、天命如何拥有生命力,反而是因为其刻意扼杀正常人性的颠倒反复无所不可的“存天理,去人欲”的万能骗局。在传统儒学的万能骗局当中,“天理”二字是可以根据自己以及强权者的需要任意解释的。譬如说,一个人自然正常的自私自利的情爱欲望和财富追求,在儒学的天理天道面前是需要加以诛灭去除的一种罪恶;但是,拥有独尊强权的君王天子,就可以纵情纵欲到在后宫别院豢养数不清的宫女妃子、宦官阉人。像苏东坡那样有钱有势有才情的风流儒生,也可以打着淡薄名利或者“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之类的旗号娶妻纳妾甚至于嫖娼狎妓。再譬如说,誓死效忠本土君王的尊王攮夷,在王朝上升阶段是可以等同于天理天道的。等到本土君王无力维持败亡残局的时候,原本自欺欺人地标榜尊王攮夷、礼义廉耻的传统儒生,转眼就会打出天命流转、改朝换代的另一种天理天道,去效忠于长城之外的蛮荒夷狄。
1945年5月,国民党第六次全国代表大会在重庆召开期间,蒋介石调任徐复观为总裁随从秘书,会议期间贴身跟随在蒋介石左右。但是,蒋介石无论如何也没有能力和学识把国民党打造成为一个实施高度军事化的一元化领导体制的苏俄式政党,不甘寂寞的徐佛观在蒋介石身边找不到自己的方向和位置,只好到熊十力所鼓吹的新儒学里面去耗费精力、寻找出路。
1946年,徐佛观随国民政府回迁南京,他的第一项选择就是提出辞呈,带着蒋介石赠送的巨款去和商务印书馆合作创办学术月刊《学原》。
1948年,徐佛观因胆囊炎入住中央医院,蒋介石亲自询问陈布雷“复观已愈否”,并赠送医药费黄金十两。
1949年6月16日,从大陆逃亡香港的徐复观用蒋介石提供的9万元港币创办《民主评论》月刊,为港台地区的所谓的新儒家提供舆论平台。
到了晚年,徐复观还有一段不“寻常”的表现,就是在病魔缠身的78岁那年开始执笔写起了日记。
1980年10月29日,徐复观在日记中写道:“五更时做一梦,见故奉化蒋公,另一统治者(梦中亦不识其人)并坐,我向他解释集权(实即指独裁,梦中似避忌用集权两字)与民主的利弊。大意谓为解决问题,集权在短期内较民主为有效,但不能持久。民主的效力似不如集权,但可以持久而不败。……初醒时犹能记忆解释得极有条理,蒋公亦神色怡悦,但未及政权转移之重大问题。”
接着这段话,徐复观解释他的梦中情结说:“蒋公已去世数年矣,今日而尚做此梦可谓奇矣,故记之。”
徐复观的如此梦想,很有一点孟子所说“孔子三月无君,则皇皇如也”的意思。但是,真正意义上的民主,首先是公民个人的一项以人为本的基本权利,其次是参加竞选的议员或行政首长候选人面对选民的拜票拉票、公平竞争,再其次才谈得上所谓的“利弊”和“效力”。徐复观一心一意为化公权为私权的蒋介石出谋划策的所谓“民主”之梦,归根结底是既要独尊君主王权又要独尊周礼儒术的传统儒术之变种;他在政权架构之制度设计层面所要独尊的,是公然与民心民意为敌的老主子蒋介石。
【 民主中国首发 】 时间: 7/9/2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