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农奴》这部宣传片,在中共所设的“西藏百万农奴解放纪念日”,隆重地现身西藏卫视,我仿佛重返被“红色魔鬼”猛力洗脑的童年。是的,我只能用“红色魔鬼”来形容它:几十年来,以“解放者”和“大恩人”自居,却将西藏渐渐吞噬殆尽。深深的厌恶让我起身离去,尽管对于一个写作者来说,这本是研究强权者如何改写历史的机会,但曾被戕害的经历,让我无法忍受满屏幕的谎言。
2009年,国际声援西藏运动出版境内多位藏人的文章合集《Like Gold that Fears no Fire: New Writing from Tibet》,有诗歌、杂文、日记、艺术批评、评论等多种体裁,主要讲述2008年3月席卷全藏地的抗议,以及藏人被监禁、审讯、迫害的故事。我在开篇的文章中写到:“经过半个世纪强制性的洗脑教育之后,最可怕的不是一座座寺院被摧毁,而是记忆被清除或者被改造。寻找、恢复并修正记忆,乃至再现历史和现实,这已成为我们的责任。”
之所以会有这样痛切的感受,是因为在这半个多世纪以来,从中国的官方话语或权威体系针对西藏的几乎所有的故事来看,莫不皆是以他们需要的方式来“介绍”西藏、曲改西藏,进而企图永远地控制西藏,而在对历史和现实的删除与修改中,真相被掩盖了,恐怖被隐藏了,西藏人不得不是沉默的。其中,被推崇为“红色经典”的《农奴》,即称得上是第一部改写西藏的电影。
它不但对中国以后无数的涉藏文艺作品有着显而易见或潜移默化的影响,而且对几代中国人关于西藏的认识产生了相当深远的曲解。但这部电影的“叙事”,事实上是十分拙劣的。出于意识形态的需要,它对西藏与西藏人,尤其是对西藏的宗教与文化进行了歧视性的“刻划”和妖魔化的表现,其目的自然是为了获取殖民的权力与合理性。它企图以故事片的方式告诉所有人,生为一个落后而野蛮的西藏人是不幸的,除非被毛主席派来的“金珠玛米”拯救,否则毫无活路。
然而《农奴》并不是一部真正的电影,它不过是以电影的方式来配合当时军事上的帝国主义行动、政治上的帝国主义观念,以及今天方方面面的帝国主义意图。而帝国主义的观念是重要的,是实现其殖民征服的精神武器。如中共对西藏社会的定位是“半封建半农奴制社会”,对西藏民族的评价是《农奴》中遍及各阶层的丑化处理,对西藏环境的概括是极其恶劣的不毛之地等等,这一切使得种种美好的“拯救”宣言有了似乎不同于以往侵略者的最好理由。颇为反讽的是,当初扮演被“解放”的农奴强巴的演员,如今却成了被影片竭力抨击的藏传佛教的一个信奉者。
《农奴》其实是另一把紧握在侵略者手中的枪,只是这把枪在今天已经过时。作为曾在《农奴》的宣传氛围中成长的我,刚在推特上说“西藏卫视正在放‘红色电影’《农奴》”,就有推友如是回复:“一部典型的洗脑电影,毒害了无数的猪类,我当时也是其中之一……”显然,“红色魔鬼”的宣传很失败。因为无论再放多少遍《农奴》,也解释不了2008年何以有成千上万的所谓被解放的“农奴”后代,走上街头发出抗议之声的事实;更解释不了前不久,竟有年轻僧人平措以公开自焚的方式表达绝望抗议的事实。
2011/3/30,北京
(本文为自由亚洲电台特约评论 。)
《看不见的西藏~唯色》2011年4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