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小戎在望 不知君子于役 8.4

川鼻洋海战对清军如同遭遇外星人入侵,假如我们视天朝为自成一体宇宙的话,这样说并不过份。英国人形容为“十九世纪对十六世纪”,这种说法的背后潜藏着英国人对天朝的一种片面或曰错误认识:他们把天朝视为多国世界秩序的一部份。而在天朝并没有“国际秩序”这一概念,整个世界都在围绕着皇上为中心旋转,距离皇上越远,就越近犬羊。

自秦皇以降,中国秩序已经运转了2000多年,它决非简单拼装而就,是两千多年不断滚动、碾压、磨合而成的产物,已经完全融为一体。基于一种顽固的一元化思维模式,所有的一切都向金字塔顶端汇拢:政治权力、经济命脉、道德-文化水准……权利与责任逆向挂钩,权越大责任越小。皇上无论做什么都是正确的,一切后果由逆来顺受的黔首们来承担。自下而上想要自保,唯一的手段是欺骗而非据理力争,要么豁出九族性命造反。广州外文杂志《中国丛刊》的一位撰稿人写道:“中国政府也许不是世界上唯一靠欺骗人民过活的政府,但中国人民却是世界上唯一靠欺骗政府过活的人民。”

皇上不仅仅是他治下之民们的家长,同样是他治外蛮夷的家长,不同之处在于对外夷可以“格外宽宥”,而对治下臣民则要残酷得多,因为夷人们来路太远,又不识“文义”。这是天朝的世界秩序观。当英国人认为自己受到天朝的凌辱和不公玩弄时,天朝官员们有理当当地认为:对你们已经够仁慈了,换了天朝百姓早已捉去砍头,你们居然还不知恩?

现实的利害关系(通商的利益和对手坚船利炮)也挽救不了直接冲突全面爆发。作为天朝体制忠实的捍卫者,林则徐拥有他绝大多数回僚无法企及的德性:无私、清廉、正派、勤勉。能将这些气质集于一身的人在当时官场极为罕见,但公平地说,它们在中国农民身上并非十分稀罕之物。那些把扶犁头,含辛茹苦地拖家带口,承担家中最大辛劳,把一切消受之事相让,仍不忘留些麦穗留给流浪汉或孤寡,在家门口每天备办清水招待过路人,为长亭短亭默默供应柴草,一生从未动过一丝占他人便宜念头或者幻想飞来横财的农民,在那个时代并不罕见。就私德而言,他们比林则徐要高贵得多。

林则徐的错误在于对自己所效忠的事业过于赤诚,也就是处心积虑为他的主子(皇上)分忧,并用暴力统治其治下百姓。他以鸦片为名发动大规模的迫害,不分了青红皂白地抓“汉奸”,无数人和他们受牵连的家庭、亲朋陷入苦海。和帝国所有事的逻辑一样,首当其冲的受害者来自社会最层,数千人在短短几个月内被砍头、绞杀、配奴、充军。当他得知有生员公然把鸦片带进乡试考场时,只是偷偷地把事捂过去不让走露风声;和明目张胆保护鸦片走私的同僚称兄道弟、觥筹交错;对吸烟、贩烟、受贿的皇亲国戚们卑躬屈膝。他的残酷和他的谄媚都不可原宥,更可怕的是,他以十足的正义感来行这些恶行。如果这样的人是民族的英雄,那等于在说:这个民族只配做猪。

然而这个民族并不缺少英雄:囚车里梦见母亲的“不孝完淳”;菜市口“背盟而去”的谭嗣同;五分钱子弹下“宁为玉碎”的林昭;骨灰撒落大海的杨同彦。他们的在天之灵不会同意!

(自由无价,年命有涯,宁为玉碎,以殉中华)

穿鼻洋海战当天,林则徐一大早就开始提审一群新抓来的“汉奸”,并“正法”了其中三个。他的日记中这样写道:下午闻英夷兵船在龙穴向关提军具禀未收(这一句和英国人的记载基本一致),开炮来攻,经关提军抵御,击坏夷船前后桅,夷人被轰落水,始行遁去。

次日,他赶到龙穴去查看,有渔民拿着四顶“夷帽”(不知是否军帽)和皮鞋来讨赏,他记录说:此皆夷人落海飘流者也。

在接下来的日记中,他几乎天天都在和关天培等水师将领商量军务,进剿尖沙嘴的英国人营地。尽管英国人都撤到澳门去了,尖沙嘴已空,并且他们也明知如此。他还派余保纯亲自去核查过,一伙人还是装模作样地商议了好几天“剿扫计划”。日记中称,期间有两次英国人来进攻官涌,水师都“大获全胜”。

对尖沙嘴营地发起“剿扫”的总攻在11月12日“打响”,结果自然是“大获全胜”,夷人们有鼻子有眼地逃到了龙鼓、筲洲、长沙湾、赤涯角等。其它三地笔者无力考证,这长沙湾却在九龙,难不成英夷倒往官军的怀里逃?

我们不禁大为困惑,在奏拆里编造子虚乌有的捷报倒也罢了,在日记里也这样胡编乱造却是为何?要么他结结实实地被水师骗了,这种可能性非常之小,那需要两个条件:他自己昏庸透顶,再加上水师拥有无以伦比的瞒天过海能力。从后来的奏折内容看,他本人正是这些“大捷”的真正原创者。因此,我们可以认定,他已经预料到自己将成为一个人物,于是在这份日记里蒙后世的读者。

给皇上的奏折又经过几天反复修改,终于于11月21日发出,对这份冗长得堪比电视连续剧剧本,细节丰满、精彩纷呈、恍若如身临其境的奏折我们需要简述。

在11月3日的穿鼻洋海战中,击碎了英军旗舰的舰艏和“船楼”(如果英船有的话),“帆斜旗落,且御且逃”,英军“纷纷滚跌入海”,“其随潮漂淌者,不可以计数”,“不值追剿”。水师方面,有三条船“渐见漏水”,共15人死亡。

这次英国兵船寻衅,全因“义律与图卖鸦片之奸夷暗中指使”,因为每卖一箱鸦片,义律可以“抽分数十元”。(他成功地把邓廷桢等人的勾当安到了义律头上),公道地说,他也总结了一些师船的弱点,比如帅船藏在舰队最后,不象英船旗舰打头;又如木料不坚,未便穷追,建议皇帝“仍需扼其要害”。

如果上一集英舰尚能“恃悍”,给水师制造一些麻烦的话。接下来的一集画风大变:水师在尖沙嘴北面一处叫官涌的高地上筑起“固垒深沟”,夷人在兵船掩护下三次想来进攻阵地,都被官军英勇地用刀棍打退,夷人“披靡而散”。他在奏折中称:夷人的炮子打不穿壁垒,撞上后“仅以高处坠下,计拾获大炮子十余个。”这些报告极大地误导了他后来的同僚们,在后来的战争中,厦门、镇海、宁波等地的守军纷纷按他所虚构的场景,筑壁垒想阻挡英军,结果发现夷人的炮子打在壁垒上不仅不会滚落,还会爆炸!于是守军们全都逃得无影无踪。

到了总攻发起的那天,“我军五路大炮重叠发出,遥闻撞破船舱之声,不绝于耳。该夷初尤开炮抵拒,迨一两时许,只听咿呀叫喊,竟无回击之暇。”经过一夜澈战,夷人已逃去其半,洋面上有夷船“半浮半沉”,剩下十几条在远处“大多狼藉不堪”。这时那位可怜的嘚忌喇士又拖着他的断手,率两条船来支援了,被水师诱到炮台射程范围之内一顿狂轰滥炸,吓得还击也不敢,扔下一群落海夷人,“仓惶遁去”。那些剩余试图顽抗的英船,第二天也都吓跑了,从此“散落外洋”,水师烧毁了一条来不及逃跑的趸船。

此役共六战六捷,大获全胜,水师仅损失了两名炮手,他们被自己的大炮膛炸炸死了。

(当代尖沙咀)

皇上也许是看剧本过于投入,竟然忘了在上面圈点勾划,直到结束他似乎还意犹未尽。当剧本在他脑海中演完,看到林则徐说:“此次剿办之余……苟知悔悟,尽许回头。”时,他批道:“不应如此,恐失体制。”当林则徐又说:“坚垒固军,静以待之,亦自确有把握。”时,他说:“虽有把握,终非经久之谋。”

对林则徐“奉法者来之,抗法者去之”的批示是:“所见甚是,而所办未免自相矛盾矣。”

而林则徐说要去找那艘“遵示具结”的皇家撒克森号,“查明下落,护带进港。”时,皇上不耐烦了:“恭顺抗拒情虽不同,究系一国之人,不应若是办理。”

几乎同时,义律也向内阁汇报了战况,他发出一份急件,汇报中国官府开始有组织地,绑架落单英国人,作为穿鼻洋海战的报复。他认为急需加强在中国沿海的军事力量,并立即停止鸦片贸易:“请相信,没有比签署这份急件的人,对这个强加于中国滨海地区的不光彩和罪恶贸易,怀有更深的憎恶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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