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在一九九一年至二零零九年之间,三次访问苏联解体前后的乌克兰,行走在基辅、哈里科夫、敖德萨、尼古拉耶夫等城市之间。以下的这些文字,就是我在这些年访问乌克兰之后写下的。

这个故事并不涉及那些的雄伟的城市和秀丽的美景,我这个来自中国的行者,对那片土地的所有关注,都集中在一九八六年四月二十六日,发生在苏联乌克兰共和国首府基辅市以北一百三十公里,小城切尔诺贝利的那场核电站爆炸事故,它不仅是上帝对人类高傲自大的惩罚,而且也最终导致苏联解体——正如苏联作家布兹尼克所说,这个事故像一记重拳捶在苏联这块脆弱的大玻璃上,庞大而虚弱的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不可避免地破裂了。

发生爆炸后,造成放射性物质泄漏,几乎全欧洲都遭殃,若不是瑞典政府在其境内检测出放射物质含量过高(放射性尘埃超过正常值一百倍),将泄漏事件公布天下,苏联政府还会一直隐瞒。截止一九九二年,乌克兰国家原子能检测机构承认,事故当年的死亡人数约为七千多人,此后还有不计其数的受难者相继离世,而并非苏联政府当年公布的只有三十一人死亡。事故发生后一周,原国际原子能机构总干事布利克斯曾经应苏联政府邀请,乘直升飞机从八百米高空察看灾情,他断言,这是迄今为止世界上最严重的一次核事故。

我最后一次从乌克兰返回莫斯科后,在鲁吉亚裔作家阿里汉诺夫的引荐下,在莫斯科秘密访问了当年切尔诺贝利核电站抢险救灾委员会卡马洛夫总工程师。一九八六年,切城核事故爆发之际,卡马洛夫曾经担任苏联检察院特别委员成员,救灾小组组长、总工等多职,率领苏联数千救灾大军连续三十天奋战在救灾现场,受到严重放射性侵害,险些命丧黄泉,至今仍然躺在莫斯科的一家医院接受康复治疗,而且在苏联解体之后依旧被要求对切城之灾“噤声”——“后集权时代”的俄罗斯对苏联时代的国家悲剧依旧讳莫如深。

国家犯罪,反思不利,贻害百年。当年的切城,除了核事故,核污染等技术灾难之外,苏联国家体制的罪责究竟何在?以下是我做的访谈摘要,除了部分与主题无关的文字做了删除之外,我尽力保留了卡马洛夫原味原汁的讲述内容,以飨读者诸君。

“可怕,实在是太可怕了,切城电站核爆炸的现场简直就是人间地狱,比美国的灾难片要恐怖一百倍!谁知道,切城核电站反应堆爆炸和救灾的过程不过几周,可是放射污染整整折腾了我们二十年啊!有谁知道,切城电站周边一万五千多个居民点事故后逐渐遭受波及,死亡悄悄地而又无可置疑地走近我们,随后发生的死亡和疾病数不胜数!

“就我所见所闻,切城的悲剧不仅仅是爆炸、污染、病患和死亡,还有人们的傲慢和无知。因此,我们遭受了更大的悲剧——我亲眼看见,切城四号反应堆上救灾的苏联军人极度防辐射知识,有人竟然不穿戴防护设备,徒手在废墟上作业。事后,我也因为受到严重核辐射入院治疗,没有亲自去了解和调查,可是我敢断定,那些军人在救灾之后用不了多久差不多都牺牲了。除了知识贫乏,造成无辜死亡的另外一个原因就是,苏联政府在事故发生后的冷血态度,切城灾难爆发之初,苏联政权以”切勿引发骚乱,保持国家稳定“为由,长时间地掩盖灾难真相,致使灾区人民没有的倒计时疏散和撤离,死伤极其严重。我认为,切城之灾,实为人祸,灾祸突发,刻意隐瞒,灾上加灾!

“你知道,我们当年在切尔诺贝利核电站抢险救灾的时候,别人都是两周换一个班,而我连续两个月都不不了下火线,所以我身患重症,你知道核辐射的危害到底有多大吗?医学研究表明,在电离辐射的作用下,细胞内产生氢氧化物,极度危害人体肝脏和肾脏。我在抢险救灾期间共吸收了一百二十毫伦琴当量的辐射,大约为死亡当量的三分之一。

“一九八六年四月二十六日,切城出事当天,我正在苏联斯莫棱斯克核电站工作,担任那座电站负责科技的副总经理。那天,切城爆炸之初,我还以为失是控的连锁反应堆导致向周边水管爆炸,或者导致主控和保护系统失灵,或者阀门指令有误导致爆炸。后来我才知道,爆炸,是在切城核电站的工作人员按下”事故防护“(反应堆紧急停止按钮)按钮之后两秒钟发生的。

“我奉莫斯科之命,急速从斯莫棱斯克核电站向切城方向派出五个辐射检测小组,他们带回的检测报告简直令人发指——仅仅在白俄罗斯共和国的列契采市每小时辐射状态就为四毫伦琴(正常值允许量是零点零一毫伦琴)!我的同事们回来告诉我,爆炸产生的辐射降临的时候,孩子们还在那座城市的草地上踢足球呢!完全没有警报,甚至没有任何警告和劝阻,老百姓完全蒙在鼓里,或者说,他们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成为核辐射的牺牲品。

“我除了向莫斯科,还立即向州党委做汇报,并且敦促他们立即采取紧急措施保护白俄罗斯共和国的居民生命免遭辐射危害,至少一定要告诉他们危害已经临近。然而州党委却警告我们不能散布恐慌,严禁我们向外透露任何消息。但是我还是亲自到当地的学校去,向师生讲解了核辐射的知识和防护措施。可是,我记得很清楚,州党委甚至禁止我们救援队对附近的居民点实施碘酒预防措施——我觉得,这是苏联时期一次最严重的国家犯罪!

“切城核爆炸一周之后,被派到切城现场去抢险。我一到切城就被现场的气氛惊呆了:到处都是高速飞驶的军车、四处忙碌的军人、工人和技术人员,现场一片混乱。最可怕的是,就在那天,在炸毁的核反应堆中,残余的核燃料开始在向下泄漏,却没有人负责处理。事故处理委员会决定对反应堆下面的平台做冷却处理。我五月十五日全天坐阵四号机组下面的平台,督战巷道中作业的工人和军人。

“然而,最开始几天,参加抢险救援的人员专业知识匮乏,现场的大功率通道式核反应堆工作人员的多项操作都属于违规。比如说,核电站的一个紧急事故处理工程师阿莫索夫,他负责启动反应堆的自毁装置。那天,他冒死领受任务——竟然从停在出事的四号机组上空的直升飞机上到爆炸的反应堆上方,用手摇泵将瓦斯气体样收集到橡胶气囊里。这基本上是一个必死无疑的工作:直升飞机停在反应堆破损口上空,大量气体火山一样汹涌地炸毁的四号反应堆里从喷射出来,剧烈的核辐射也瞬间穿透了方圆数十公里物体,包括上空的那架直升飞机和里面所有机组人员和抢险人员的身体。那时候,抢险人员由于装备准备不足,对核事故预防知识缺乏,伤亡很大。

“莫斯科当时给我们传达了指示:不惜任何代价,尽快处理事故。虽然我们深谙核辐射致死数据,可是上级却秘密让我们制订两套安全监测数据,一套适于军人,放射性剂量允许指标较高;一套给民用,放射性剂量允许指标较低。当局在给军人战前紧急动员的时候声称,切城地区遭受了外国的核攻击,他们奉命前往打一场真正的核战争。苏联军人在切城核事故中实施的第一波抢险,总共耗时四个小时,共计投入大约兵力三千之众,在切城的整个抢险过程中和以后的数年内,这些参与抢险救灾的军人陆续死伤,其中一个原因,就是我们奉命被迫制订的那个核辐射允许指标欺骗了他们——显示数据表明他们身体受到的辐射没有超过安全值,可实际上,很多人都因遭受致命核辐射而濒临绝命。

“与此同时,我还被莫斯科授命带领专家小组调查事故原因,或者说,从技术角度调查切尔诺贝利核电站领导的责任。我调出事故当日所有电话录音和四号机组总控制台所收到的所有电传,反复推敲,说实在的,我从这上面找不出一点技术上的纰漏。但是,你知道吗,莫斯科实际上在我们来之前就已经给事故定了性,说这次事故是技术失误引起的。而我们的调查不过是为上面的定性找到技术上的证据而已。我清清楚楚记得莫斯科的意图,即调查结果最终要证明,切尔诺贝利核电站是世界上最差的核电站,运行期间小事故不断,最终酿成大祸。而真实的情况是:切尔诺贝利核电站是世界上最好的核电站,它的四个机组在出事前的十三个月里从未发生任何事故,从未发生哪怕一分钟的停机现象。

“切尔诺贝利核电站四号机组爆炸的技术原因早已澄清,只不过细节部分后来被苏联科学院领导亚历山大罗夫(А。Александров)刻意隐瞒。但是,我必须澄清一个众所不知的事实:早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苏共中央局成立了核电站监管部,该部的职能并非监督苏联核电站的安全,而是事实上领导核电站。该部的领导人马力因(В。Марьин)和可普钦斯基(Г。Копчинский)都是苏共中央秘书处秘书多尔基赫(В。Долгих)的部下。

“切尔诺贝利核电站事故发生之前,由于苏共中央这一部门的干涉,苏联核科学界高层不过事实根据和道德规范,在核电站的工作人员和年轻工程师大肆宣传苏联的大功率管式反应堆在运行期间绝对安全,不可能发生任何事故,麻痹操作人员防范事故的警惕性。他们还在甚至还在不少技术和管理的细节方面进行干预,我当时就认为,这才是切尔诺贝利核电站事故发生的根本原因。此外,我曾被借调到苏联能源部工作过一段时间,工作期间我发现,整个苏联甚至连一部核电站技术手册都没有!

“那么,一九八六年四月二十六日,切尔诺贝利核电站四号机组发生爆炸的原因到底何在?当时,四号机组正准备停机检修,此前,依照惯例实施反应堆防护试验。其中的六号试验,目的是为了一旦发生电源中断事故,立即启动涡轮压缩机惯性惰转发电。就在工作人员准备实施第六次试验的时候,基辅地区特里波利国营区域发电厂一个机组发生故障,供电不足,”基辅电力能源公司“给切尔诺贝利核电站发来电传,希望它输送四号机组百分之五十的供电量给区域发电厂,以补充当地供电不足。这绝对是一个致命电传!就是它使得切尔诺贝利大难临头了。

“此外,我还在四号机组的控制台上发现了可普钦斯基当天的电话记录。就是说,其实”输送四号机组百分之五十的供电量给区域发电厂“其实是苏共中央直接插手的一个决定。说到这里,你也许就明白了,为什么切尔诺贝利核电站那么多懂技术的工程师,明知”输送四号机组百分之五十的供电量给区域发电厂“会导致灾难性后果,可被迫还要执行这个决定了吧?

“当时苏联核电站的总发电量占全国发电总量的百分之十六,但是,国家能源机构的官员并不对它们看好,甚至很冷落,难怪核电站的工作人员说自己是苏联电力系统后娘养的。官员最看好的就是火力发电,所以,他们一听说基辅地区特里波利国营区域发电厂供电不足,立即命令切尔诺贝利核电站送电支援,全然不顾此刻骤然降低切尔诺贝利核电站的储电,外送百分之五十的发电量,完全违反核电站操作规程。

“还有一个非常关键的技术细节,对于切尔诺贝利核电站所采用的大功率管式反应堆来说,起码应具备二十六根枢轴做最小储备,其数量,除非有总工程师同意和签字,也不得少于十五根。可是,你知道吗,切尔诺贝利核电站的四号机组,在经过防护检验和长达十二个小时输送其百分之五十电量储蓄之后,在其反应堆活性区仅剩下七根枢轴!实话告诉你,灾难发生的时候,四号机组的枢轴只有一根半!四号机组实际上此刻沉浸在碘坑里,完全失控。还有,接下来所作的六号试验就更是毁灭性的——为了试验,必须将反应堆全速运行,将涡轮压缩机高速运转,取出反应堆活性区所有枢轴。打个形象的比喻,这就像在一条人来车往的大街上,一辆时速三百公里的汽车高速驶来,可它的刹车系统里却没有一滴刹车油。

“再让我们回到爆炸前的四号机组。当时负责四号机组停机检修的是副总工程师加特洛夫(А。Дятлов),他和他的助手都具备相当丰富的专业知识,他们深知,此刻全速运行反应堆极其危险,再说至少有十条以上的反应堆违规警告都适用于那时的情形。就在这个关键时刻,四号机组操作台上的电话铃响了起来,来电话的正是和可普钦斯基,他违反核电站的操作规程,命令四号机组全速运行,以便加速完成防护试验。而加特洛夫之所以不敢抗命,一方面因为这是党中央的命令,抗不得;二来,可普钦斯基在电话里对他许诺,只要加特洛夫听他的话,就有可能荣升切尔诺贝利二号核电站总工程师(二号核电站当时尚未竣工)。加特洛夫于是怀着侥幸心理,执行可普钦斯基的命令,启动实施了防护试验,将切尔诺贝利核电站送上了死亡之路。

“一九八六年四月二十六日,作为反应堆最高负责人的加特洛夫下令四号机组全速运行的同时,将所有枢轴从反应堆活性区取出。这时,他发现此时反应堆已经失控,遂按下反应堆事故保护电钮。枢轴下降,中子流噼啪飞溅,反应堆刹那间超负荷运行,热爆炸随即发生,反应堆就这样被炸毁了!

“苏共取代监督机构直接领导核电站,这是事故的潜在原因。还有一个很隐秘的原因,那就是,可普钦斯基在调任莫斯科之前,曾就任切尔诺贝利核电站副总指挥,他之所以强令加特洛夫全速运行四号机组,是想证明虽然他已经离任,但是他高高在上,依然可以遥控核电站。我带领专家小组在出事的四号机组取证的时候,在总控制室发现了上述电话录音,并且奉命上交。加特洛夫后来被捕入狱,不久就在监中郁郁而终,但可普钦斯基还活着,在基辅安度晚年。而切尔诺贝利核电站爆炸所带来的灾难,还不知道要延续多久。

文章来源:作者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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