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49年政权更迭时,刚十四、五岁的孩子,20岁时,一句“胡风如是反革命,为何不去台湾”,被省委书记点名成了“胡风分子”和“历史反革命”,逮捕入狱。56年平反。57年这批人无一漏网,都是右派!理由很荒诞也“合理”,你都蒙冤两次了,还能不怀恨在心!从此坠入炼狱二十余年。历经九死一生的种种劫难,也见惯了诸多人间悲剧与丑恶。只是由于个人对光明与正义的追求,痴心不改,还有黄氏宗族祖训的遗教,及族人的庇佑,他活下来了,并将自己传奇经历,写成一本厚厚的大书,告诉后人,这几十年中国经历了什么,为什么会发生那么多荒唐荒谬荒诞的事。

黄兄大著的另一大贡献,就是书中记录了他从蒙难起,持之以恒写下的数百首脍炙人口的旧体诗作。行家王业霖先生说:黄显炯的诗不美,绝少雅致温柔,他是逸出司空图二十四诗品之外又一格,这第二十五格,是我们这个时代孕育出来的。

广州中大艾教授读后致函曰:“乱世忧愤、囹圄哀愁,得以凝聚成诗,也唯有此旧体诗的境界能够承载。他诗写得好,文章也干净利落,力透纸背。像当年那一代幸存者,能够保持如此写作和表达能力者,真是太珍贵了。” 两位学者所言,决非谬赞。

锋镝牢囚取次过,依然不废我弦歌。死犹未肯输心去,贫亦其能奈我何。

黄宗羲

十年前,2008年早春,我去当涂县看望曾生死相依的右派难友熊大瀛兄。说是生死相依决非煽情。此前五十年,我们同在以改造右派为主的门口塘农场当右派医生,和我们一起的,还有学长丁祖杰医生。我们共同经历了大跃进大炼钢铁的苦役,又在大饥荒中相互扶持,苟且偷生。当大饥荒像一群猛兽向国人,尤其是农场内各种受冤曲的难友,猛扑过来时,虽然我们三位右派医生,也是饥饿难忍,但依然冒着风险,向农场主办单位,如实汇报情况,争来一些粮食补贴,救治许多因饥饿劳累濒临死亡的难友,使他们重获生机。常说善有善报,而我们崇敬的兄长丁医生,一生做了那么多好事,曾是百万人口大县无为县医院,第一把手术刀。却在文革开姓时,惨遭迫害而死!年仅32岁。大瀛兄和我劫后余生,年过古稀之年,尚能白首相聚,能不慷慨系之。

当天我们相聚的,还有另一位难友,就是同样历尽艰辛,但依然弦歌不绝才气超人的黄显炯兄,一位别具风格却鲜为人知的当代诗人。

虽说命运相同,但毕竟初识,席间黄兄话不多,只简单地说了他的经历,他出身乡村士绅世家,诗书继世,忠厚传家。奉行仁者爱人,忠孝节义的儒家思想。随着近百多年来,时局的动乱,各种异端思想的传入,乡村的宗法制度,已趋向解体。原先聚合在一起的宗室人员,也纷纷走出乡村,走进不同的组织阵营,经受不同的坎坷命运。但依然都是黄氏子孙,都秉持黄氏家风,恪守祖训。人性大于各自的党性。以至于出现了一门四‘匪’,同桌共饮的怪异局面。我曾当即请黄兄,一定要把此事真实地记录下来,那是时代的侧影,不能被湮没了。记得黄兄当时未承诺也未拒绝。

黄兄当时给我另一个印象是腹有诗书气自华。而且张口读的都是自己诗。记得他曾随口念过:“二十年前吃一刀,此生无处不萧条”,“才落人间二十载,五年飘泊五年囚。”此事当时听了也平常,彼此同命相连,平白无故遭了那么大的罪,能不有感而发,不平则鸣嘛。在下无诗才,在那二十多年的炼狱生涯中,也曾时时打油数句,直抒胸臆而已。

十年前匆匆-唔也匆匆一别,尔后除了和大瀛兄,有时电讯问候,黄兄的事也淡忘了。直到四年前,收到黄兄馈赠的大著《小孤山下——229往事》(229为省华阳河劳改农场编号),方又回忆起初识的日子。再匆匆一读黄兄大著,除了为黄兄一生苦难坎坷的身世,愤愤不平之外。就是惊异地感到,他的大量别具风格的旧体诗作,足以证明,黄兄可以堪称当代旧诗作的名家重镇之一,虽然因黄兄低调为人不求闻达,但功不唐捐,玉汝于成,我相信有朝一日,黄兄大作,定会得到诗坛应有的尊重。作为右派难友‘同年’,有责任为它写点什么,才不愧黄兄此赠。

这得从黄氏家族的兴衰说起。

说起黄氏家族,其实也不是什么世代贵胄的簪缨世家。据族谱记载,是600年前元代末年,兄弟俩为避战乱,由湖北江夏来到无为-临江的小山村,定居下来,务农经商,至黄显炯出生,属于黄氏宗祠的,已有家族数百人了,黄家湾的村名,不知从何时起,就叫开了。

黄家湾坐落在安徽无为城南二十公里,一个名曰凤凰颈的江边小镇。靠临江优势,黄氏祖先早早的做起了木材生意,居然成了一方富翁,盖起了绵延数十进的黄氏大屋。衣食足,知荣辱。黄氏家族也逐渐注重子孙文化与道德的培育,秉承儒学的‘修齐治平’。虽说什么‘治国平天下’一时还谈不上,但‘修身齐家’则是眼前的事。渐渐的出了几位读书人,黄氏家族也成了诗书继世的士绅氏族。当然也承袭了士绅文化的职责,有了文化传承与传统道德维系的担当。黄家和小镇上及周边村民,也过着相对的平静的乡村生活。

到了黄显炯出生的上世纪三十年代初,世道已经大变。各种异端邪说,由各方代表人物,通过各种渠道,强势地向广袤的乡村渗透,乡村的平静生活,已被打乱。上世纪的三十年代,注定的要在中国历史上,留下重重的一笔。那时强敌日本已侵入中国,东北沦陷,华北危机迫在眼前。国中之国,江西瑞金苏维埃政权已经成立,国共两党已势若水火。国民党自1927年北伐成功,东北张学良异帜,统一建国后,自称开始了黄金十年。共产党也是自1927年井冈山立足后,在苏联为首的共产国际的资金与舆论的扶持下,也日益壮大,直到根据地连片,成立了国中之国。共产党也自称1927年至1937年的十年,为土地革命的十年,核心就是消灭中国自先秦商鞅变法以来,绵延数千年的土地私有制!当时这两个十年,针锋相对,五次围剿与反围剿,鏖战正酣,正是决定中国命运的大决战。当时很少有人能看到,这场决战,最大战场是在广袤的乡村,而由暴力土改引发的乡村大变迁,正是中国近百年来大动乱的原点。

黄显炯生于乱世。祖父辈兄弟五人, 黄显炯祖父是四房,四房父辈这一代有兄弟六人,命运各异。三爷用六人名字,写了一首七言诗:“何逊当年孙六龙, 健全兄弟是乔松。 各怀远志俱希武, 家似春林日耀东。”依排行是乔松、春林、耀东、健全、希武、远志。大伯黄乔松是四房族长,正派大气。广闻博见,但远离官场,是祖父母去世后家中顶梁柱。先辈不论是国军、共军、乡绅、商人、干部、百姓以及什么份子,在道德、人格上少有谤议。这一点在黄显炯以后沦为异类,二十余年的炼狱生涯中,依然恪守一个读书人的本色,希望之火,从未泯灭,是重要的依榜。

黄氏一门在抗日战争中,为国家和民族做出了重大牺牲。三爷失踪,四爷遇害,五爷血染长城、重伤致残,六爷丢了亲生,他们无愧于国家民族。不幸的是尔后的国共战争中,老辈们竟成了蒋匪、共匪、土匪,连不问政治的乔松大伯也是‘通匪’。书香门弟竟成了‘四匪之家’!这里有必要交待-下,这样的‘奇事’是如何形成的。

三爷黄远震字耀东,在国军戴安澜部服役。抗战中随戴将军远征军赴缅甸对日作战,后转战印度,不知所终。(近日笔者与显炯兄父女、及三爷外孙女夫妇,在芜湖小聚。席间外孙女言,外婆曾言,抗战时曾收到过三爷一封来自印度的家书,后再无音讯。我建议可借去台湾旅游机会,去台北抗日战争记念馆看看,那里据说有一份长长的牺牲将士名单,或许可以有些线索。)

四爷黄远图字健全,混号‘四疤子’,是位叛逆者,有‘匪’气。曾在西南地区混过。讲述过他本人亲历的多起血腥惊险故事。1940年四叔被日伪政权杀害于南京。虽最终不知是国军或共军,但应是抗日先烈。

五爷黄远亮字希武,黄埔军校七期毕业,职业军人。性格豪爽,临危不惧。1933年在二十九军宋哲元部任连长,在古北口长城抗战中负伤,头部中两弹,血染征衣。在北京协和医院抢救,剜腿补头捡得一命。但后遗症严重,回乡养病时,时常头痛欲裂,抽搐不止。

五爷一生悲壮,少年从军,青年杀敌报国,血染长城,中年丧妻,一生不娶,内战中兵败被俘,三年后流落海外,历尽艰辛。入台后负责管理志愿军战俘,使他们学有所长,自谋生路,并产生一些大款。改革开放后不少回大陆投资,支援国家建设。

1983年3月12日五爷病逝于台湾。著有《泥涂诗稿》,他酷爱读书,诗风豪放,格律严谨,感情诚挚。载入台湾《自立晚报》、《安徽当代诗词选》等。

五爷建国前选择离开大陸,否则命运更惨,此也是不幸中之大幸。

六爷远致是叔伯中唯一上过洋学堂的人,书生气质,自幼聪慧好学。因自幼丧父母,自感孤独,生性内向,沉默寡言,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六爷的性格和家庭背景怎么也和共产党不搭界,通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抗美援朝,终成形象高大儒雅、思想坚毅的的共军高官,是父辈中最高成就者。当初他投共时既无夺江山坐江山的野心,也非苦大仇深“逼上梁山”,更谈不上什么主义信念,可以说纯属偶然。

1938年六爷去武汉从军,先报名考国军空军,阴错阳差成了八路军一员。一年后,六爷从太行山八路军一一九师抗日前线给乔大伯寄诗一首:

春风吹到东篱西,环溪村里告别离。
一载光阴似流水,乔哥望弟心凄凄。
多年相爱复相助,孤子无亲唯兄依。
无情炮火来何急,骨肉兄弟散东西。
既无白发倚闾者,更无红颜帐里妻。
偶遇健全似梦幻,又悉希武在关西。
百万生灵遭异劫,此身流浪何足奇。
男儿立志报祖国,粉身碎骨不足提。

六爷酷爱文史,著有《十年札记》、《中国历代名将介绍》等。前者被翻译成几国文字,后者为美国国会图书馆藏书,并将我国共双方、海峡两岸几代人诗作汇编成《黄氏诗选》。

黄氏兄弟因战乱,各奔东西,但皆黄氏子孙,亲情永远大于党性。

老辈弟兄不论国军、共军都非常尊重长兄,乔大伯对弟兄不论国、共,均给以诚挚的关照,他的原则是亲情高于政治、同情弱者,谁困难就帮谁。1935年五爷在国军二十九军宋哲元部古北口长城对日作战中负重伤,在交通很困难的情况下,他即赴北平探望,处理相关事务。1945年六爷在共军李先念部化装突围去苏北,路过老家,当时国民党到处抓捕共产党,他周密安排,一路有专人保护、关照,直至六爷到达共军根据地。真正做到国共一家亲,这种讲道德、重亲情的原则也是我全家的行为标准。

黄显炯是二房,一岁丧母,十岁丧父。多亏大伯乔松悉心关照,方可与其他孩子一起,健康成长。显炯长期依附三婶生活,三婶就是母亲。《往事》中有很多感恩母亲的亲切诗作,都是写给三婶的。这也是中国宗法社会制度,在基层对社会稳定的贡献,实例之一。

黄显炯12岁去无为县城读初中,离开了黄家湾。15岁去芜湖市读农校,不显山不露水,未想过有什么远大抱负,学点谋生职业而已。1955年18岁毕业,当时人才奇缺,他曾两年内辗转歙县、屯溪、杭州,后在省会合肥的安徽省林业厅,成为一名坐办公室的办事员。按当下的说法是省级机关的公务员,是个令人眼红的位子。黄某那里能想到,这里竟然是他一生噩梦开始的地方。

一个49年政权更迭时,才十四五岁的孩子,走出家门即到校门,离校门即进机关门的典型‘三门’干部,为何竟成了‘历史反革命’还加上‘胡风分子’?说来令人心寒。所谓‘历史反革命’竟然就是1953年农校毕业时要编一本《同学录》。有同学建议,效仿上一届《五二通讯》,编一本《五三通讯》。后因黄显炯等数位同学反对未成,但却荒唐地成了黄显炯‘历史反革命’的‘罪证’。要说此事荒唐,那‘胡风分子’一案,更是荒唐的没有边了。只因为黄在学习反胡风运动中,说了句“胡风如果是反革命,为什么他不去台湾?” 仅此一言,就被省委书记曾希圣当众点名,成了省定‘胡风分子’,被逮捕法办,关进大牢,送去劳改。从此黄显炯有了和所有劳改犯一样,有了一个特殊身份标志编号229,就像水浒时宋江等囚犯一样,面上被鲸上黑字,永世不得翻身!

“才落人间二十载,五年飘泊五年囚。” 一生苦难,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开始了。先在省林业厅机关关了五个月。林业厅非执法机构,怎么能关人?这也是中国特色吧,那时‘牛棚’一词,还未从‘关牛’进化到‘关人’,还未有文革时遍地是‘牛棚’那么特到全国。但机关单位可以任意囚禁人,则大可显示什么无产阶级专政的威力,文革后期胡绩伟先生总结国家政治生态的那句经典名言:‘全国的全面恐怖’,其实早早地就植入中国人的基因之中了。

五个月后正式逮捕,一齐抓的有车五爷等四人,那年黄显炯二十岁。宣布的人读到二十岁时打了个顿。什么意思?太年轻了?殊不知这样震慑力更大!

第一站就是华阳河,这个古代人曰‘不敢越雷池半步’,人称‘雷池’的禁地。果然一禁就禁了黄显炯二十四年。黄兄后来有诗曰“二十年前挨一刀,此生无处不萧条。” 历经磨难,终于还是活过来了。更令关他的那些人未想到的是,病蚌成珠,居然二十多年的磨难,使黄兄成为一个别具风格的诗人。

通读显炯兄三十余万言大著,《小孤山下——229往事》,陪着他一齐重新走过那苦难、坎坷、荒唐、是非颠倒、善恶难辨的二十余年漫长的岁月,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因为这也是我自己被无辜蒙难,同样的艰难困苦的青春岁月,所以是感慨万千,不想一一复述了,因为那将是又-次心灵与身体的伤害。只能说能活下来了,而且到了耄耋之年,还能用笔发发言,不甘做无声之鬼,这也是那些想用强大的专制力量,灭绝任何‘异样思维’的人,未能想到的吧。

黄著的一大特色,就是荒谬荒唐荒诞的时代,造就他成为一代别具风格的旧体诗作者。

有人说‘国家不幸诗有幸’,还有人说‘悲愤出诗人’,以及什么‘忧时原是诗人职,莫谓诗中感慨多’等等。其实有时寂寞难奈、苦诉无门时,也是蕴酿诗歌,尤其是旧体诗词的土壤。古代有什么‘苦吟诗人’,什么‘郊寒岛瘦’,黄兄应该就是归属于哪些人呢?真不是我这样门外汉,能说清楚的。

但有人能说出黄诗的奥秘,那就是黄诗单行本《雷池行》书序的作者王业霖先生。王先生序不长,写的极有特色,真的能道出黄诗的清激、奇戾。不妨转录于下。

记得袁简斋曾经说过:“清才易,奇才难”。

倘若要用这个观点来衡量《雷池行》里的诗篇,你就会发现,黄显炯的诗,以“清才”论之,失之肤浅;以“奇才”论之,则陷之不实。我以为当在清字后面加一“激”字,奇字后面加一“戾”字。

黄显炯无心作诗人,可他有诗人的激忿和热情,这种激忿,不是与生而来的秉赋,而是后天砥励的辉光。这恰似燧石,若无钝金糙石无情的敲击,何来它电光石火闪现的光华?用这“戾”字,我也颇费踌躇。

荆轲刺秦王,戾气化作长虹贯日;汉武帝杀子,其子就谥为戾太子。其实,他是被江充诬陷而死——前一个“戾”字,是对权势者不屈的反抗,后一个“戾”字,是包孕着一个屈死的冤魂……

清激、奇戾,这就是黄显炯的风格。

对黄显炯,我是先读其诗,再识其人的。

1987年,当涂县政协委托我编诗词集《太白新声》第二辑,在诸多的来稿中,有一首拜谒李白墓的诗写得与众不同:

建安风骨六朝诗,敢比山东李白奇?
后世只传诗与酒,一生惨淡有谁知!

他着眼于李白不幸的生平,虽不能说他在自引李白为同调,但至少,他在诗仙李白面前还不自卑,没有那种“摧眉折腰”的村夫子气,敢于指着诗界公认的权威李白的鼻子说:“你并不是那么堂皇,你也有许多惨惨凄凄的事,和我一样,彼此,彼此。”

后来我才知道,他的履历极为简单,他的道路,却又极为艰难。

他是1935年出生,1953年毕业于芜湖农校。1955年,他刚满二十岁,就因胡风案被株连入狱,1957年又被划为右派,雪上加霜的事全让他给摊上了。付出的代价是流放二十二年,直到1979年改正,方才过上正常人的生活,娶妻、生子,搞他的本行农业技术工作。

对这一段遭遇,他无限痛楚的写道:

叶落江南云满村,秋风秋雨不开门,
试翻旧稿无颜色,愧对人间二十春。

这二十二年的流放生活,他都有诗的记录。

1962年,他已当了五年右派,辞别老母,去农村改造。行前,他作《江南拜母》诗:

又随夜雨去江州,忍辱江南拜白头。
才落人间二十载,五年飘泊五年囚。”

在农场,他写过一首《端午节》的五绝:

脱去汗衣后,横床一夜呼。
醒来门未闭,落月正平湖。

明人胡应麟说:“五言绝,尚真切,质多胜文。”这首诗,可以说完全符合胡应麟的要求,但在这平实文字的背后,潜伏着许多辛酸苦涩的内涵—非个中人不能道此语,非过来人不能喻其意。

文革初期,他的妹妹去农场探望他,归去有庐山之行。他隔江遥望,对着云中的庐山低诉:

火云熏地鸟飞难,烈日蒸湖湖欲干。
自愧无荫蔽一妹,却将家事托庐山。

在那样特定的环境中,他居然能像黄宗羲那样:“牢囚锋镝取次过,依然不废我弦歌。”面对这些诗稿,我在思索,支撑他的精神力量是什么?

他对我说过这样一段故事:“五十年代,巴人在南京栖霞山游览,看到山上刻着许多佛像。在那大大小小的菩萨中间,有一尊石刻工人自凿的像,对此,巴人感叹不已。他认为:一个被压迫的阶级,不否定自己的存在,这既是一种伟大的精神力量,也是一种巨大的物质力量。这个故事,黄显炯多次同我谈起,他说:“当右派监督劳动时,不少人都犯死相,装可怜相,做出一副老老实实的恭顺相,我不,我就是本来的面目,我从来重视自己的存在,决不否认自身的价值。”

这是一种人格的力量,他把自己和永恒的自然、无尽的时空联系在一起了,有了这层升华,他的心境,他的诗境,自然变得十分开阔。

他在当右派监督劳动时,写过两首《大湖吟》。

爱将破帽抵秋风,拂去芦花竟更浓。
到此已无天地界,水天没在淡云中。

识得雷池面,萧条又十年。
水光浮白日,帆影入青天。
风起千山动,云生万里烟。
狂涛夜惊梦,滚滚到床前。

鸟瞰全湖,风起潮涌,气象是十分的粗豪。

有了这种开阔的胸襟,对人生,对世事的看法,就变得冷静、超然。

面对鄱阳湖边的累累荒坟,他感慨道:

海气出鄱阳,庐山浮大江。
古人多不见,天地莽苍苍,
旧冢杂新冢,张郎更李郎,
人间皆若此,不必叹沧桑。”

对自己的处境,他一笑处之:

男儿何处不为家,老死江湖谈笑间。
今古英雄一一数,几人能葬故乡山。

对已然逝去的过去,他固然痛惜,对将要出现的未来,他又不盲目乐观:

二十年前吃一刀,此生无处不萧条。
空余滚滚一腔血,还似年年八月潮。
自顾命真如纸薄,不能心更比天高。
无情最是人间路,明处风波暗处礁。

黄显炯的诗不美,绝少雅致温柔,他是逸出司空图二十四诗品之外又一格,这第二十五格,是我们这个时代孕育出来的。

黄显炯的诗不是艺术品,但它是教课书,那一首首小诗就像书中一幅幅看了令人心悸的插页,他指着这些插页告诉我们:“生活的本质就是这样,不是清平乐,而是浪淘沙。”

以常规论之,这篇序本不该由我来作。从年龄上看,余生也晚,黄显炯所经历的七彩人生、五蕴况味我都没有什么感受,从诗歌创作实践上看,我更是浅薄—何敢论大人先生之短长?但我自信有一个好处,那就是《西厢记》上所说的那句话:“小孩儿家口没遮拦,一味的将言语摧残。”他说的语言,就是这个意思:说实话,不伪饰。由是而序,留质于他山之石,高明之人。

王业霖先生有江南才子之称,著述颇丰,早年曾在花城出版社出版《中国文字狱》一书,影响深远,前年曾再版。业霖兄为人耿介,傲视权贵,受人敬重。可惜二十年前,刚过五十岁,即仙逝了。作为曾是他的临床医生与文友,十分悲痛。

王序连同黄诗,我曾转寄北京当今诗坛名宿邵公,请他评阅。邵先生当即回函云,专家之序与黄公诗作,都值得细读。黄兄大作我也曾转寄给曾在广州中山大任教的文学博士艾教授。艾教授回函云:“黄先生写得好,乱世忧愤、囹圄哀愁,得以凝聚成诗,也唯有此旧体诗的境界能够承载。他诗写得好,文章也干净利落,力透纸背。像当年那一代幸存者,能够保持如此写作和表达能力者,真是太珍贵了。”

在诸位重量级诗家面前,我一个门外汉,还能说什么呢。瞻仰拜读而已。

黄显炯在二十余年的苦役生涯中,是孤独的,内心的酸楚,是无处倾诉的,一切苦果都只能自己吞噬消化。但岁月漫漫,总会遇见几位相知相许的人。这在阶级斗争为纲的岁月里,人群之间充满了尔虞我诈、挑拨离间、落井下石、相互防范的日子里,能有几位可以彼此敞开心扉,甚至能推心置腹的人,是如何的珍贵。黄显炯秉承家训,真诚待人。环境再恶劣,只要你还能真诚善心待人,那也会遇到真诚善心待你的人。黄兄从一个普通农技人员,蒙冤受难,未被厄运击垮,不仅顽强地活了下来,还能成长为一位别具特色的诗人。除了他本人的坚持,家族亲人的关照之外,还有-个重要因素,就是友情乃至爱情的力量了。

世事无常,白云苍狗。谁敢说人的一生遇到的都是鲜花铺路万事胜意。冷不防意外的灾难,突然降到你头上,你家中!你能如何应对?尤其是在那阶级斗争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的反人类的岁月里!乍办?逆来顺受,苟且偷生,忍辱负重呗,还能乍办?是的,当人的生命不如蝼蚁时,在忍辱与赴死之间,绝大多数人选择了忍辱。这是施暴者的罪孽,不是被施暴者的错,这点必须明确。也不能以受害者的忍辱,去为施暴者洗白,这也是要肯定的。

人毕竟不是蝼蚁,也不是待宰的羔羊,人是有尊严的,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尤其是当灾难突然无辜地降临时,你固然要忍辱偷生,但一定不能做任何有损他人尊严,也不做损辱自己尊严的事。如王业霖先生在序中所言,黄显炯曾对他说:“当右派监督劳动时,不少人都犯死相,装可怜相,做出一副老老实实的恭顺相,我不,我就是本来的面目,我从来重视自己的存在,决不否认自身的价值。”

黄兄此言,我感同身受。记得我21岁右派铁帽盖顶,发配农场监督劳动,开始也曾真诚‘悔过’,但当我亲身经历了大跃进的疯狂,人祸大饥荒的惨烈,尤其是受难者主体竟然是最善良的无辜农民时,我猛然醒悟了,‘错罪’皆不在我,而在大跃进人祸大饥荒的决策者!从此我再无‘改造’之心了,更不会犯什么‘死相’,我要用我这点医学小手艺,一面要保护好自己,再困难也要活下来;一面悉心为一切患者,特别是那些蒙冤受难者,这既是医生的天职,也是争取同情同道的最好方式。所以受难的二十余年的艰难岁月,尽管我经常有‘反动’言论被‘揭发’,直到文革风起时被‘围剿’,终因我所言皆是事实,得到了包括‘揭发’‘围剿’我的人,内心深处的认同,虽然受了很多罪,但还能一次次蒙混过关,活过了80岁。

由此想起了明末大儒黄梨州先生那首著名的诗:“锋镝牢囚取次过,依然不废我弦歌。死犹未肯输心去,贫亦其能奈我何。”

下面继续说黄显炯的故事。

说到家族与友情,乃至爱情的力量,也是上天对苦难的黄显炯的-个馈赠。黄氏家族虽非贵胄,也是诗书继世,上辈族人,多人有诗才,黄显炯写诗,也应是继承了家族的基因。

黄兄苦难的前半生,交了很多朋友。其中最值得一说的,应该是车氏父女了。

车五爷大号车醒民,以五爷名世,既非尊称亦非嘲讽,而是名至实归。车家五虎,皆绿林豪杰,如毛泽东所说,是绿林大学中的佼佼者。晚清至民国期间,一直在巢湖四周和江淮之间,过着刀头舔血的日子。到了车醒民五爷这一代,已逐渐凋零了。时值抗日后期,车五爷审时度势,率部投诚新四军,走的是梁山好汉先造反、后招安之路,终成正果。到黄显炯去林业厅见到车五爷时,车氏已是正经八百的处级革命干部了。

可叹的是车五爷虽然革命资历不浅,但谈不上‘根正苗红’,所以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国度里,他头上那柄达摩克里斯之剑,轰然落下,是迟早之事。好在五爷身经百战,自云杀人无数,生死早已淡漠。但绿林豪气至死不衰,虽读书不多,也颇有诗才,也有些从黄巢到张宗昌豪气,如

陷阵冲锋不畏刀,还是男儿汉一条。《和小黄》

戎马多年谁见功,断头台上不装熊。《偶成》

狂澜犹待回疆手,宴会黄龙唱大风。《养伤》

49年之后,政治运动不断,有人统计过,至毛死达63次之多。名目烦多,不胜枚举,一言以蔽之,整人而已!只要想整你,整人者手握各种红头文件,总会有一条能套到你头上。也有人说脚下有无数陷阱,总会有一次让你误陷其中,而一朝跌入,万劫不复!正如一位老革命,在狱中对黄显炯所言,只要第一次整到你了,以后一次比-次严厉,直到把你整死。

黄显炯与车五爷的命运正是这样的。先是55年在反胡风运动中,双双被关在机关‘牛棚’,五个月后56年肃反运动中,又都被正式逮捕送华阳河劳改。后一度纠偏,双双无罪释放,重回林业厅上班。又过一年57年大限到了,这批人无一漏网的,都当然地成了右派分子。理由更简单,你们都受过两次冤枉了,还能不怀恨在心,当然是右派了,这正是所谓中国逻辑的特点之一。

黄氏与车氏,无论出身还是人生轨迹,都是迥异的,所谓两股道上跑的车,本不该有多少交集的。但同样坎坷的命运,把他俩拴在一起了。也因为黄的真诚待人,和车的豪气率真,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能谈些什么呢?也无非是发发牢骚,吐吐怨气,偶尔也臧否人物而已。这些话题谈多了,也常常‘卡壳’。这时侧立-旁车的独养女,当时年仅十三岁的小孩,居然会冒出来接上话题,议论一番。小孩儿家口没遮拦,他俩都未在意,尽管那时黄显炯也刚21岁。

他们三人当时谁都没有想到,她竟是黄著书中女主角的悄然出场。尔后她将与黄氏之间,演绎数十年的真情交融,苦苦思念,刻骨铭心,乃至缠绵悱恻的诗词交往。这也是黄著中的精彩华章,读之有时击节称赞,有时心领神会,也有时扼腕叹息。我相信某日黄著能正式出版,有更多的人能读到它,一定会有-些痴男怨女,在书中找到知音,为这段真心相许,又若即若离的友情?亲情?爱情?而唏嘘不已。

这对苦思苦念的少男少女,终于未能修成正果,本来只是众多的说不清道不明情爱故事之一,外人毋须作过多的猜测与臆想。只因为它与那数十年的荒唐荒谬荒诞的岁月,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说白了正是那苦难荒唐的岁月,使他俩心心相印,彼此放不下,又难以直白,所以才有那么多脍炙人口,感人至深的诗词佳作。而同样的也是这荒唐岁月,迫使他俩不得不最终走向分离。他俩的悲欢离合,从某种角度看,也是一个时代的侧影,这才是值得关注与品鉴的症结所在。

故事是这样开始的。

1963春夏之交,黄显炯还在华阳河农场劳动改造时,突然收到一封来自武汉大学中文系,一位署名车前同学的来函,信中竟然引用了黄显炯两句旧诗作。黄马上就明白了,此诗既未发表过,也未向他人吟诵过,只在车家当女孩面说过。尤其是信中她直接表白,对其父和黄君命运的同情与不平。她当然只能是那位从小就才气超人的车家少女了。

黄显炯书中自述,我无法表达我当时的心情,折磨七年的待罪之身,周围是一片蔑视、冷漠和不齿的目光,孤独陷身于野草荒湖的文化荒漠之中,竟有这么一个才气横溢女孩子记得我的诗,在关注我,同情我。这心情表达在我最初给她的两首诗里:

忆从十五学吟诗,随唱随丢懒拜师。《赠弟》二首
惊见远书传旧句,我音同辈几人知。

飞鸿数出武昌城,影落荒湖乱草深。
十载凭谁可共语,一家唯我最无能。
只羞空袖难奉母,不望伤翅再入云。
四月田家无晨暮,夜雨投诗赠故人。

小诗寄出后,随即收到车前的回赠,依然是鼓励和期待:

善写山川瑰丽容,抒情素语亦精工。《赠兄》
诗心应属人民业,何处无人识放翁。

他俩的心与诗的交流,从此发端了。黄诗也从此达到了一个崭新的境界。对此黄显炯在书中直抒胸臆。以下是从书中摘录的篇章:

“得遇知音,使我诗情和诗兴提高到一个从未有的高度。可以说没有她,就没有日后的《雷池行》。

二十多年后,六爷在编汇《黄氏诗选》时对我说:我的诗里如没有车前就黯淡失色。她和六爷一样,成了我诗最初也是最重要的读者和支持者。

我多年滿腔积愤、愁怨、不平、孤独、无望,像天河缺口向她涌去,全然不顾这个在读的小丫头,能否承受这血淋淋的人生不幸和天下奇冤。

她能有什么办法,只有全盘而又无奈的接受我的傾诉,对我苦难与不幸深表不平、愤慨与抚慰。她有自己的学业,又难以奉陪,这些都一律付与平平仄仄:

每读兄诗自愧深,羞将下里和阳春。《答兄》
曾教逝水成虚度,不惯投嚢学苦吟。
白傅能无非韻客,鈡期不必善抚琴。
女媭虽是灵均伴,难为离骚续半声。

她是个有着一付侠义肝胆的姑娘,有他父辈一代草莽英雄的一腔热血,疾恶如仇。她叹惜自己:天生素质,愧托红颜。寄给我第一本书是《秋瑾文集》。认为自己应该要像秋瑾那样注定要在人生的风雨里成就一番亊业,不愿躲在书斋里舞文挥墨,吟词弄曲。如秋瑾所言:我欲期君为女杰,莫抛心力苦吟诗。

她告诉我,十几岁时正逢大饥荒年代,老父划右派流放徽州。冬夜,冰天雪地,北风怒吼,墙外传来流浪者啼饥号寒之声,她与另一闺友相拥而泣。我深为赞叹:

眼前山裂若无声,还是英雄后代人。《寄友》
对泣兇年风雪夜,伤心不为女儿情。

我们墜入诗海,无日不诗,互赠、和答、评论…,甚至一首诗出自两人手笔,如《贺寿》、《东归》,明眼人一看便知:

黄:银河昨夜放琼花,奉上蟠桃献月华。《贺寿》
此日篱边修菊叶,当年马背寄生涯。
诗传两代成一脉,树种千棵绿万家。
车:遍地歌吟皆令徳,功名原不在高车。

车:他年再买东归棹,绕道华阳一泛舟。《答友》
黄:纸上意传秋水痩,门前空对楚山愁。
早知天下英雄事,不是书房珠翠头。
休抱琵琶擂天鼓,应迎风雨下闱楼。

有同写一个命题,如:《读杜诗》

车:蜀道如何世道难,民生血泪杜诗源。
中原哽咽三关吏,边塞颠危万丈潭。
路骨痛鞭纨绔笑,天图待哺凤凰衔。
江河不废流千古,碧海屠鲸捲巨澜。

黄:见诗如见杜陵魂,一代文章一代心。
故国多艰歌猛士,飢民无泪咒刀兵,
朱门尽饮贫家血,闱绣终身待征人。
今日成都江上树,杜鹃也恋旧时情。

1964年我回芜湖和妈妈在一起度春节,刚到第一天夜里,我依然感到身在农场荒棚内,天亮前我睁眼看着漆黑的窗外夜空,等待等一声鸡叫,这是我在逆境中最爱听的声音,天已微亮,我问妈妈怎么听不到鸡叫,妈说:“呆!城市里哪来鸡叫。”第二天我把这个情节写信告诉车前,感叹自己“梦里不知身是客”, 很快得到回诗:

芜城曙色宿松鸡,底事偷闲懒报时。《闻鸡》四首
梦醒还疑身是客,活该慈母笑儿痴。

夜伴昏灯日把锄,日挥汗雨夜攻书。
形骸瘦去诗豪健,唱到鸡啼兴有余。

十载风霜爱恨多,滔滔诗思满山河。
困鹏势必腾双翅。且待雄鸡引吭歌。

飞魂日日过江西。几度临风问谪居。
无限苍波惊梦后,鬂边犹枕炯兄诗。

节后我又回到农场。三月二十日夜又是一个不眠之夜,眼前抹不去妈妈的老泪和白发,以及喃喃自语:快三十岁的人了还没个家。

夜空传来第一声鸡声,想起妈妈在芜湖大年夜说我呆,想起车前赠诗,凄然落泪。此时什么理由都不能让自己得到丝毫解脱。鸡声让我看黑夜向黎明过渡,这是什么力量也阻挡不了的,但我能等到哪一天吗?妈妈能看到那一天吗?亲友能看到那一天吗?我披衣下床,在豆灯下和泪一挥而就:

世上无鸡夜亦终,何劳喔喔报时功。《闻鸡》四首
只求一出樊笼后,好为人间啄毒虫。

已负今生报母心,五更睁眼待窗明。
怜儿十载寒霜夜,最爱雄鸡报晓声。

白头昏眼泪涔涔,儿识妈妈老泪声。
海内文章皆伴我,何将一女系儿心。

少年烈野鄙鲛绡,敢向昆仑试大刀。
笔下而今无寸铁,任她笑我是男儿。

此夜、此诗,没有什么比它更让我刻骨铭心。只要我生命存在一天,什么都忘了,也忘不了那一灯豆火,春夜鸡声和妈妈零乱的白发、泪眼和喃喃自语。

一开始我们即兄弟相称,往来书信不署名,以免遭议。为更安全起见,不久她给自已起了个名字:黄显炜。同姓、同辈、名字也同边傍,符合我国传统弟兄之间起名习惯。文革中造反派对我这只死老虎也穷追猛打,挖地三尺,但从没一个人怀疑过不断给我来信的这位“兄弟”。炜字后来成了我大女名字。”

车前在武大时,文革前她随校在红安参加四清,来信说工作队规定半年内不准对外通信,与农民同吃同住,烟、酒、茶、荤腥一概不沾。深夜万籁俱寂,只有京广线上火车声呼啸而过,她睡不着,在冬夜被窩里回忆与黄的诗信往来,享受这诗意的休息。黄显炯也同样在寒夜里为她写诗:

荒湖落日染橙霞,仰看寒云数暮鸦。《怀友》
忽忆中秋思我句,那知今夜宿谁家。
无心脂粉无娇骨,不吃晕腥不喝茶。
借问村姑晨装后,辫头可插野藤花。

不知吾小弟,此刻梦何之。知否秋江上,明朝又向西。…《忆弟》二首

武昌中秋夜,对月忆华阳。我对华阳月,同时忆武昌。…

黄显炯在书中深情地写到:

“我们都认为,这是上天赐与我们两人的小天地,要千万珍惜,失去了那就太残酷了。天老地荒,男婚女嫁,彼此成为老祖母、老爷爷那天也改变不了这种建立在对社会、人生、志趣上高度一致的必然结果。是超越人间友情、亲情、爱情的可遇而不可求的关系。

四清结束,彼比消息全无,我天天都在等待煎熬之中,等待那半年早日来到。到日子,我全不知道她在哪里,急不可待给她学校去信,几天后,来信了,怪!哪能这么快,平时一封信往返至少也要半月。一看,根本就不是回信,也是同日和我同时寄出的。内容是抄录杜甫《怀李白》:“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测测” 两首五古全文,她字本来不好,但写得认真、工整,说这是杜甫为我俩人写的。

文革初她参加大串联,寄来一张照片,上面有她和几个红卫兵模样的年青人,衣冠不整,很革命,背景是荒山,题词:老天聊发少年狂。符合她的个性。

文革后期她在文化部工作,生活遭到不幸,辗转病榻,身心憔粹,伤情之极,来诗哭诉,信纸上斑斑泪血可见:

尔来无泪亦无声,僵卧匡床旦夕身。《寄兄》二首
道尽平生一字悔,苍茫无语慰孤魂。

户外风声夹雨声,凄凉为诉我终身。
铁窗斧钺慈母泪,冻馁饥寒稚子心。
虎口余生漂零惯,渡头落日己黄昏。
劫尽人间廿七载,青山不必赐孤坟

我去诗抚慰鼓励:

北望迢迢隔楚天,秋风吹雁雁声咽。《答弟》三首
扶病能书多少字,血痕一寸抵千言。

雄心病体最磨人,千里如听感叹声。
闻道京华秋风早。晨昏衣食自关心。

当日江城叱吒声,而今塞上叹浮生。
感君四海三江泪,洒我千锤百练心。
应有雄才映白日,不为儿女叹黄昏。
几时了却庐山愿,举酒云中细论文。

文革中她随单位下放海河团泊洼农场当炊事员,整天锅碗瓢勺,一身面粉。才女“秋瑾”落难干苦力,自有一番感慨。我们一南一北,她推已及彼,这世道怎么哪!神鬼莫测,泽畔荒河,几时尽头,她感到迷茫:

当君泽畔行吟日,是我荒河吊影时。《寄兄》
数尽人间无限事,就中真意属谁知。

文革后期她回京工作,开始了她展翅奋飞的新起点,我则是一切如旧,1977年秋天她去杭州,兴致极好,过断桥时想起我十多年前的:“白堤杨柳春风里,几人正过断桥头。”令她伤感。在苏堤采缬红叶野果寄来我流放之处。我凄然致意:

深谢钱塘一片心,苏堤红叶寄秋情。《谢友》
感君赠我无名果,愧煞无华无实人。

两人处境有天壤之别。

改正后我恢复了工作,一次去省城公干,我们相约在西郊七里圹一片收割后的稻田中相见。风寒云暗,1956年合肥一别已二十四年。昔时的少男少女,均届中年,青春不再,彼此唯见面上皱纹,鬂边白发,豪情、诗兴全无,不尽感慨都在分手后的互赠诗中。

熟读兄诗廿载余,今朝见面不相知。《赠兄》
此心欲说何从说,黙立郊原对落辉。

刼后相逢百感生,无声无泪对知音。《答弟》
人间自有伤心亊,不是夫妻儿女情。

之后,她的事业、仕途一帆风顺,如日中天,成为同代人中之佼佼者,红尘中之烦恼当然也所在难免。

我则心如枯井之水,世外闲人。时光依旧,诗没了。”

超出司空图二十四诗品之外的别具风格的诗人,已经说诗没了,我一个门外汉还能说什么呢?只能说他俩虽然因种种原因,彼此不再为对方写诗了,还相约不再相见,甚至说尔后彼此如再有诗文之作,也不再提起对方,这是不是太残酷了太绝情了!仅仅因为地位的悬殊?是的,当年小才女车前,如今已是京城某高校校级领导、书记、教授、硕导,新华社省级社长,名重一时。退休后仍是诗词界重镇人物,人称‘诗侠’,继续受追捧。仍时有佳作散见于报刊网络。要说与青少年时代之作,有何差异?大概是少了几分青涩、率真与愤世嫉俗,更加圆润、明智,与时俱进了。路是自己走的,诗文是个人思想的表达。毋须他人置喙。

而黄兄数十年依然故我,无论是厄运当头铁帽盖顶,也无论是烈日冰霜忍死煎熬,还是反革命案平反,右派改正后,找一个僻静处,离群索居。再跳出红尘,用舒缓的笔触,记下自己平凡与苦难的一生,留给子孙,别无他求。正如他雷池行诗集的扉页题诗:爱将破帽抵秋风,拂去芦花竟更浓。到此已无天地界,水天没在淡云中。天地都淡化了,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呢。即使是和车前小友,那一段刻骨铭心和缠绵悱恻的恋情、友情、亲情,就让它永远留在彼此记忆的深处吧。

2018年5月初稿
2018年8月二稿

【 民主中国首发 】 时间: 9/6/2018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