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一位《明报》的退休长者,交托金庸《天龙八部》手稿一张给我拍卖。只不过一张很普通的原稿纸,拍出的成交价连佣金是十九万五千五百元。这可能是香港在世作家最值钱的单张手稿。拍卖结果虽然有报纸报道,但在社会上没有引起多少人注意,似乎大家都觉得是理所当然,就是应该值这么多。

1967年暴动后,左派报章出动文宣机器对付查良镛先生,
此剪报为前《明报月刊》编辑黄俊东先生辅以说明后收藏,
后经新亚书店拍卖。(图片由苏赓哲先生提供)

此外,还有友人交来两套明河社版金庸著作,表示如果请得作者签名,愿付酬金二万元。以前恭维文人,常用“一字千金”这滥调,对金庸来说倒是看不起他的贬义了,他是一字五千金。

曾听过一个关于这位富豪一毛不拔的轶事:他小时读过书的中学,有位学生病急乏医药费,同学们想起这位老学长,联名致信求助。金庸的援手是赠以签了名著作全套。于是人皆讥其吝啬。其实,如果是全套小说每一部都签了名,市值数十万,可能足以应付医药费了。而金庸只不过签签名而已,此所谓双赢也。

金庸处理金钱的方式非普通人所能理解,倘若能理解,人人都是亿万富翁了。

倪家两兄妹,妹妹苦求加稿费,答覆令人失笑,“吝啬”、“抠门”、“孤寒”什么形容词都适宜;但金庸一知道她兄长喜欢一张价钱相当骇人的书桌,立即不动声色送上门。难测归难测,坐拥巨资总是事实,而且看来绝对保证不会像盖茨他们那样裸捐。这就不能不提老掉牙的往事:李敖当面嘲笑他是伪善者。金庸自称佛教徒,李敖质问说,佛经讲“七财法”等舍弃钱财的佛理,你有这么多的财产在身边,你说你是虔诚的佛教徒,你怎么解释你的财产?

质问之余,李敖还说:“金庸所谓信佛,其实是一种‘选择法’,凡是对他有利的,他就信;对他不利的,他就佯装不见,其性质与善男信女并无不同。”其实信佛与否、真信或假信、迷信,无所谓善恶,只能说是虔诚或虚伪,而不是真善或伪善。金庸确实是“选择法”的信。我常觉得,像弘一法师那种舍弃尘世一切的信,在智慧之外,还要有一份傻气。金庸这种聪明人,则只能做到“佛教为我所用”。他是用佛教来减轻精神上的痛苦。

金庸熟知各大宗教教义,佛教对人世之苦的解释最能引起他的共鸣。李敖没有读过《天龙八部》,不知道此书是金庸对人世诸种悲苦最淋漓尽致的倾诉。以前,人们常说《金瓶梅》是一部苦书,写尽人被欲望所苦的众生相,《天龙八部》一出,论艺术气魄之宏博精深,堪称绝然迥出《金瓶梅》之上。

综观金庸生平,相信在精神上最大的痛苦,是爱儿在美国自杀。

丧父和丧子都是丧失至亲,但丧子的悲痛,素来称为失明之痛,其苦在丧父之上,因为做父亲的会在伤痛中不断追忆儿子小时何等可爱可亲,但对死去的父亲之小时,根本不会有,也不可能有任何感觉。我还认为,一个大脑愈发达,想像力愈丰富的人,丧子之痛会特别强烈,因为他会不由自主,不断去想像孩子辞世前的悲苦绝望。一位同样有此遭遇的写作人告诉我,他在儿子轻生后,忆子近狂,走在街道上看到近似儿子背影的年轻人,会苦苦跟在后面,希望前面回过头来的是自己的儿子,当然最后是一次又一次绝望的醒觉。

临牀心理学家指出,丧子的父亲,经常会非理性地去想像自己在儿子悲剧中的责任,甚至会想像出虚构的责任使自己更痛苦。传侠如果因失恋而自尽,已足使父亲陷入痛苦深渊,假如真的是为了父亲要离婚,那种负疚感自更难承担。所以,金庸利用佛学来减轻痛苦,没有什么可嘲笑。未经此苦而质难,可称凉薄。当然,在真正以虔信要求来衡量,这种佛学的利用有机会主义、实用主义意味,这是金庸性格很重要的一部分。很多人不明白,他为什么在写出《天龙八部》这本武侠小说的顶峰之作后,还要以反武侠的《鹿鼎记》作为封笔。

因为他在倾诉尽人世之苦后,必须为自己写一部心灵自传、性格自传。韦小宝就是他性格的投射。

出身海宁世家的金庸,安排韦小宝在妓院长大,是对自己因士大夫身份饱受形象压抑的倒戈一击,是一种自我解脱。不过,因身份而来的个性压抑,有时是不自觉,自己给自己制造压抑的,韦小宝如是今人,只愿和他七个老婆胡天胡帝老去,决不会在风烛之年还要去牛津剑桥读个博士学位。

金庸以无原则有底线的性格通吃民主和专制两阵营。在香港和台湾,他有很多茅十八和陈近南这种好朋友,但当他遇上邓小平,做了中南海座上宾,就是韦小宝在深宫遇上小玄子。1967年港共反英抗暴,他以天地会堂主的凛然正气备受左派痛斥为“豺狼镛”,1989年辞去基本法草委、谘委,则是他的底线。但小玄子一招手,他膝盖立即又软下去,在“喳”的一声后,看着小玄子的脸色,重新荒腔走板地颂圣,叫新闻工作者要学解放军那样听党指挥。韦小宝比较幸运,他对小玄子肉麻到荒唐地步的面谀,传不到宫外天地会朋友耳中,金庸的谬论,很快就由现代媒体传遍天下。其实这种两边逢迎的人,香港多的是,台湾也不少。很多台商在大陆做生意,满口统派言论,实际投的是民进党的票。不过金庸令人啧啧称奇的地方,在于他上了香港富豪榜后,没有像韦小宝远走他方,而是继续奔走权门和“名门”。当然,韦小宝之远走是不能见容于朝廷,而北京始终对金庸予以礼遇。

我相信金庸到创作韦小宝的年纪,心中那团对浪漫爱情的憧憬之火已经熄灭了。虽然他喜欢让人知道他是徐志摩的表弟,但他那表兄的终身浪漫并因而家破人亡,在他眼中应属愚蠢无可药救。

他与俱进的“情退欲犹存”,在人世间可以说是正常现象,而这又是韦小宝无爱有欲,乐于和七个老婆大被同眠的灵感由来。

在上文我曾说过,大脑发达,创作力丰富的人遇上丧子不幸,应会比其他更痛苦,但上帝是公平的,他的补偿是让这种人也因为丰富的想像力在性爱想像方面得到更大的乐趣。

生物学家指出,人最重要的性器官不是下体,而是大脑。下体的性欢乐只是原始本能,大脑发达者对性的想像和敏锐的感应,会替人带来较强烈的欢愉,尤其在得手与未得手之间,更是性想像自由飞翔的广阔天地。韦小宝不会写武侠小说,但他机灵善变,当然也就是大脑发达的人,所以他能从女色得到较大欢悦,欢悦一大,胃口就更好,欲望亦就愈炽热。

《天龙八部》第二十四回“烛畔鬓云有旧盟”马夫人颈中的扣子松开了,
露出雪白的项颈和一条红缎子的抹胸边缘,站起身来,慢慢打开了绑着头发的白头绳,
长发直垂到腰间,柔丝如漆,娇媚无限的腻声道:“段郎,你来抱我!”

金庸的爱情观和情爱历程,很多人谈论过。我特别注意他在《天龙八部》中所创作的马夫人。这使我联想起“民国第一才女”,梁启超的儿媳林徽音。这种美女不一定淫荡,不一定红杏出墙,但她觉得上天令她降生于世的唯一任务就是令男人流鼻血。所以天生丽质难自弃的她每天的功课是向不同的男人“放电”,用男人的垂涎证实自己的生命价值。金庸曾在美女如云的电影公司工作过,大有机会碰上这种女明星。不过,金庸其实是男版马夫人,他放的电是男女老幼通吃的文字电,而且不以武侠小说的文字为满足,还要加上“博士”、“博士导”这些化妆品。你不难想像,如果听见有人说“从不看金庸小说”,他会怎样想。

苏赓哲

文学博士,1968年创办新亚书店,曾任珠海学院文史系副教授,前作家协会秘书长。从事写作数十年。单行本著作有《郁达夫研究》,《文学、世态、情》、《百劫苍茫阅世心》、《听我说爱憎》、《嘉芙莲是一头猫》、《风流消费学》及大学预科教科书《中国文学常识》等。

开放2018-11-07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