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0年的苏联。肃反、骚乱、饥荒……空气中弥漫着不安。被视为国家英雄的诗人马雅可夫斯基,在莫斯科寓所开枪自杀。一个文学的肃杀时代到来了。

该年3月28日,小说家布尔加科夫给斯大林写信,希望得到莫斯科艺术剧院助理导演职位,“如果不能任命我做助理导演,我请求当个在编配角演员;如果不行,就当个管剧务的工人;再不行,请苏联政府以任何方式尽快处置我,只要处置就行……”

39岁的布尔加科夫,写作已有七个年头。他的小说《魔障》和《孽卵》,讽刺笔法触怒了“拉普”(全俄无产阶级作家联合会)头头阿维尔巴赫。后者说:“一位不给自己穿上同路衣帽的作家正在出现。”布尔加科夫有了不妙预感。如同“水正渐渐漫过他的船”,铺天盖地的批评果然淹没他,他被指控为“严重反对苏维埃”。至1929年,所有作品无法通过审查。

1930年3月,布尔加科夫的《莫里哀》被禁。彼时,他已开始创作《大师与玛格丽特》——作家本人最重要的著作,也是整个二十世纪最好的俄语小说之一。但在当时,没人知道它的长远命运。能够知道的是当下命运:它不能被发表。一位处于上升期的作家从公众视野消失了。以布尔加科夫之名活在世界上的,是莫斯科小剧院的一名普通职员。他焚毁了《大师与玛格丽特》的手稿。

被禁第二年,布尔加科夫与伊莱娜•希洛夫斯卡娅结婚。这位妻子正是“玛格丽特”的原型。如我们在小说中读到,玛格丽特的爱情支撑大师。她是骑着刷子飞翔,具有女巫般力量的女性。她是一位保护者。

结婚的同年,布尔加科夫开始重写《大师与玛格丽特》。六年写成,四年修改。期间还著有其他戏剧、评论、小说、翻译。它们无一发表,只拥有包括伊莱娜在内的寥寥几位读者。

1940年——整整十年封杀之后,布尔加科夫因家族遗传的肾病去世。1966年,《大师与玛格丽特》终于初版,但删改严重,被删章节以手抄本形式秘密流传。1967年,在法兰克福,有了第一个较为完整的版本。但在布尔加科夫的祖国,第一个完全版本的出现,则要等到1973年。这时,距离作者过世已有三十三年。

作家是孤独的职业。与内心搏斗,和文字纠缠,所有的惊心动魄,都在一个人范围内完成。与此同时,作家又最不孤独。他与读者的相遇,是不限时空的相遇,是灵魂与灵魂的相遇。文字是凝固的生命,阅读是伟大的复活。倘若作家知道,他不能与读者相遇,那会怎样?——会不会面对一种绝对的、死寂的孤独?

在此境况中写作的布尔加科夫,内心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们不妨打开《大师与玛格丽特》,唤起布尔加科夫的灵魂,开始一场迟到的相遇。

《大师与玛格丽特》可归纳出三条线索:魔鬼在人间(莫斯科)、大师与玛格丽特、彼拉多与耶舒阿(耶稣)的故事。它们建构起现实、个人、信仰三个维度。彼此交错,互为映射,使整部小说犹如一座拓向无限纵深的玻璃迷宫。

“魔鬼在莫斯科”部分,是交响乐式的写法,夸张又逼真,诡异且幽默,发挥了布尔加科夫一贯充沛的讽刺才能。魔鬼沃兰德带着四名随从,来到1930年左右的莫斯科,将这个城市搅得天翻地覆。1930,是现实飘摇的年份,也是布尔加科夫被禁的年份。这部小说,从最直接的当下开始书写。

5月的傍晚,牧首湖畔,“莫文联”领导柏辽兹和诗人无家汉坐着聊天。“忽然,柏辽兹不再打嗝了,只觉得心脏咚地跳了一下,便无影无踪了。过了一会儿心脏回到原处,上面却像是插了一根钝针。不仅如此,他还突然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恨不得马上不顾一切逃离这牧首湖畔。”

这是魔鬼的出场描写,让人联想《圣经》所言:“撒旦入了他的心”。(约翰福音13:27)柏辽兹的心先于眼睛感受到魔鬼。但在最初恐惧之后,他迅速镇定,重拾被打断的话题。

他们正在聊的,是柏辽兹约无家汉写的反宗教题材的长诗。柏辽兹认为必须重写——虽然无家汉把耶稣写得不讨喜,但柏辽兹认为,耶稣根本不存在。

这个时候,魔鬼化身而来,加入讨论。博学的柏辽兹,不屑于阿奎那关于上帝存在的五项论证,以及康德的第六项论证。魔鬼追问:“如果没有上帝,那么,请问,人生由谁来主宰,大地上万物的章法由谁来掌管呢?”

无家汉抢答:“人自己管理呗!”

对此,魔鬼反驳道:人的生命是有限的;人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管理。

魔鬼的回复,涉及两个终极问题:苦难和死亡。这是人本身无法支配、管理、解决的两个问题,也是理解生命意义的两把钥匙。圣经最古老的一卷书,不是《创世纪》,而是《约伯记(好人受难记)》。人为什么有苦难?《约伯记》对此有启示。我们看到,耶和华问撒旦:“你从哪里来?”撒旦答:“我从地上走来走去,往返而来。”(约伯记1:8)接着,耶和华向撒旦谈论完全正直的约伯,并允许撒旦降苦难于约伯,“伸手毁他一切所有的”,“伸手伤他的骨头和他的肉”。

《大师与玛格丽特》中,魔鬼沃兰德大闹莫斯科,正是描述“撒旦从地上走来走去,往返而来”。但在魔鬼之上,有一个更高存在:上帝。魔鬼在人间走动,是经过上帝允许的,是上帝旨意的一部分。一切苦难皆在于上帝的掌控,一切苦难里皆有上帝的恩典。人不是被盲目抛掷到世界上,白白受苦,然后白白死掉的。布尔加科夫隐而未述的含义,可从上帝是否存在的辩论里窥见,也在小说结局中被映证:耶稣派遣门徒马太•利未指示魔鬼,“带走大师并赐给他安宁”。

牧首湖畔的辩论,仿佛全书的关键词提示。关于上帝、魔鬼、苦难、死亡的思考,波澜不惊地展开了。

魔鬼沃兰德肯定耶稣存在,柏辽兹表示自己另有观点,还让魔鬼拿出证明。沃兰德说:“什么观点都不需要!这个人存在过,如此而已!……并不需要任何证明。”

并不需要任何证明。信仰不是被摆到桌面上的东西。它不可见,也不能被演示。然而,肉身所能见、理性所能认知的,是不是绝对领域?如果人尚未骄傲到自以为真理,就得承认:此领域只是人类存在乃至整个存在的一个层面,该层面里的事物不具备终极性质。在肉身之外、理性之上,也许有一个终极秩序——上帝。

柏辽兹否认上帝,进而连魔鬼的存在也否认。沃兰德说:“我还是想恳求您一件事:您哪怕只相信魔鬼的存在也好嘛!我对您就不再有更多的请求了。您要知道,这是有第七项论证可以证实的,是最可靠的证明!它马上就会摆到您面前。”
在柏辽兹反驳了康德关于上帝的第六项认证后,魔鬼展开“第七项论证”。小说第三章标题,就叫“第七项论证”,描写柏辽兹之死。这场死亡完全吻合魔鬼的预言——柏辽兹滑到轨道上,被电车车轮切下脑袋。

魔鬼是存在的,他以柏辽兹预定的死亡,论证了上帝的存在。渊博却骄傲的“莫文联”主席死了,他的下一次出场,是作为一颗死人头颅,出现在撒旦狂欢舞会上。“在这张死人的脸上,眼睛竟还活着,而且还充满思想、饱含痛苦。”沃兰德对这位唯物主义者说:“一个人有什么样的信仰就会得到什么。”他使柏辽兹永死,将他变成一件物品——杯子,让他不复存在。

柏辽兹之死,让无家汉震惊。他想抓住魔鬼,却被人们当作神经错乱,送进精神病院。“无家汉”的俄文原意是“流浪汉”、“无家可归的人”,隐喻看不见上帝的生存状态。具有反讽意味的是,在精神病院里,无家汉认识到上帝的存在,承认自己的诗歌糟糕透顶,并将过去的自我推倒重来。这位寡学而鲁莽的诗人得救了。他在院中结识了本书主人公“大师”。俩人的入院原因,都是因为揭示真理——无家汉坚持自己看见了魔鬼,大师创作了一部关于本丢•彼拉多与耶舒阿(耶稣)的小说。

正当大师向无家汉款款讲述与玛格丽特的爱情故事时,平静的精神病院外,沃兰德将整个莫斯科搅得发了疯。谎言被揭穿,贪欲遭戏弄,好戏一出接一出。布尔加科夫笔下的魔鬼,读来既不可怕,也不可恶。荒诞中有真实,邪恶里有快意。他犹如一面镜子,照出人性之恶。也许,魔鬼早就来了,在人心之中,在谎言与贪欲之间,在莫斯科这座地狱之内。

魔鬼沃兰德,又被称为“撒旦”、“黑暗之王”、“罪恶的精灵与阴暗统治者”。“沃兰德”源于《浮士德》,此名被提及过一次,即在瓦尔瓦普吉斯之夜,梅菲斯特要求让路时说:“让路,沃兰德公子来了!”

小说开篇引用《浮士德》诗句:

“……那你究竟是谁?”
“是那种力的一部分,
总欲作恶,
却一贯行善。”

这正是前面提到的《约伯记》中的魔鬼观。魔鬼“总欲做恶”,但在上帝这个更高秩序之下,恶却成为善的一部分,恶的存在成就了善。魔鬼,你究竟是谁?是“那种力的一部分”,是上帝掌控之下,行走于人间的力量。

小说中的耶舒阿(耶稣),把即将处死他的总督彼拉多、杀人犯巴拉巴,甚至出卖他的叛徒犹大,都称为“善良的人”。人类内心的道德秩序,也是上帝安置于其中的。人因罪而恶,却因上帝的光照成为善。“耶和华所造的,各适其用,就是恶人,也为祸患的日子所造。”(箴言16:4)彼拉多、巴拉巴、犹大……何尝不是“那种力的一部分”。

小说中的魔鬼沃兰德,对耶稣门徒马太•利未说:“假如世上不存在恶,你的善还能有什么作为?假如从地球上去掉阴暗,地球将会是个什么样子?要知道,阴影是由人和物而生的。”

在上帝的秩序里,有善,也有恶。有光,也有暗。创世之时,“神看光是好的,就把光暗分开了。”(创世纪1:4)神并不因为“光是好的”,就消灭暗,他允许暗的存在,并将光与暗分开,形成秩序。有暗的存在,才能辨别光;有恶的存在,才能认识善。

正如光与暗是上帝秩序的两面,耶稣与撒旦也构成《大师与玛格丽特》的两面。魔鬼的篇章是实写,耶舒阿(耶稣)的部分则为虚写。他与本丢•彼拉多的故事,以不同形式反复出现:梦境、人物口述、小说手稿……时或,叙述者与故事中人重叠(比如结尾处,伊万梦见自己走上月光路);时或,叙述者是布尔加科夫,是大师,是魔鬼。《大师与玛格丽特》的作者,重构了与《圣经•四福音书》不同的耶稣受难记,将之打碎成片断,贯穿进整部作品。

即使最为清晰完整的“魔鬼在人间”章节,也非“老老实实”讲故事,叙述者不断更替,全知视角与有限视角时时切换,使人读来不禁疑问:这是真的,假的?他是好的,坏的?正如沃兰德所言:“阴影是由人和物而生的。”小说中的人和物,也呈现阴影般明暗不定的色彩。这使得复杂精妙的叙述技艺,不再只是技艺,而成为思想的一部分。

《大师与玛格丽特》共分两卷,第一卷主线是沃兰德大闹莫斯科;第二卷才是大师与玛格丽特。这对真正的主角,在整本书中姗姗来迟。第一卷第十三章《主人公登场》,大师单薄的身影匆匆登了个场,而玛格丽特仅仅存在于情人的口述之中。到了第二卷,从第十九章《玛格丽特》开始,这对情侣走到前台,整座莫斯科城退至背景。

这样的交错安排,使得小说呈现从众相到个人、从外部到内心的转向。当整个世界群魔乱舞、恶相丛生,万物以令人晕眩的速度旋转而起时,玛格丽特突然出现。她身穿黑衣,手捧黄花,“静静地走在蜿蜒、乏闷的小胡同里。”她是漩涡中央微弱却坚定的力量,将大师从毁灭边缘拯救过来。有什么能够抵挡绝对的黑暗?只有爱。爱就是光。

大师与玛格丽特,是一个爱情故事,也是一个关于个人苦难的故事。

大师是个“黑发男子”,大约三十八岁,胡子刮得很干净,鼻子高挺,眼神焦虑。写作《大师与玛格丽特》时的布尔加科夫,也是“大约三十八岁”,从照片看,有着与大师相似的外貌。是的,“大师”就是布尔加科夫——经过文字掩饰、技巧变形之后的布尔加科夫。

“这个自称大师的人狂热地写着小说,女人也被小说深深地吸引着……她预言他会扬名天下,并鞭策他、鼓励他。从那时起她开始称呼他‘大师’。她焦急地等待大师写到‘犹太的第五任总督’的故事结局,用歌声般的嗓子一遍遍大声朗读她喜爱的句子。她说自己的生命就存于小说中。”

然而,当大师“带着小说走向生活”时,他的“生命也从此结束”。批评家阿里曼撰文警告,有人“企图在报刊中混进一篇对上帝道歉的文章”。大师被批判是“彼拉多主义”,“这样的文章越来越多”。大师起初吃惊,既而恐惧,最后害怕。“小说的失败犹如恶魔,仿佛带走了我的一部分灵魂……我被焦虑情绪笼罩着,甚至出现了幻觉。”他焚毁了小说手稿。

这些情节让人联想布尔加科夫的真实遭遇。被剥夺发表权利的他,借助大师之口,“哀伤又鄙夷”地说:“我已经没有了名字,我抛弃了名字,正如我抛弃了生活中的一切。忘了它吧。”

也许正因大师与作者本人高度重合,这个主角反被写得面目苍白。大师的写作如有神授,他的恐惧、脆弱滑向虚空。当他被玛格丽特拯救,仍坚持自己的写作无用,宣称要放弃。他始终被环境裹挟,被外力推送。他是一个怯懦的人。

布尔加科夫写道:“怯懦是人类缺陷中最最可怕的缺陷。”彼拉多是怯懦的,不想处死耶舒阿(耶稣),却忌惮大祭司和犹太民众;大师是怯懦的,焚烧手稿,试图放弃写作。布尔加科夫也是怯懦的,他描写大师的怯懦,从而省视自己的怯懦。然而,大师形象的苍白,何尝不是因为布尔加科夫有所保留?当他剖析自己的内心时,手术刀在最沉痛的那个部分止住了。在我看来,这也是怯懦的一种。十年沉寂和苦难,布尔加科夫与外界搏斗,更与内心搏斗。他拷问自己的脆弱犹豫,拷问写作的意义。这些灼痛灵魂的问题,并未真正得到解决。

与大师的怯懦相比,玛格丽特勇敢非凡,让我联想《浮士德》诗句:“永恒之女性,引导我们上升。”她是布尔加科夫第三任妻子伊莱娜•希洛夫斯卡娅的化身。正如玛格丽特拯救大师手稿,伊莱娜也拯救了《大师与玛格丽特》。

为了爱情,玛格丽特不惜变身魔女,主持撒旦的午夜舞会。她“眼眸中有着女巫的目光、脸上凶残又冷酷”。然而,舞会结束后,她居然愿意牺牲与大师的重聚,去帮助女鬼弗丽达,使她免于永恒的惩罚。魔鬼沃兰德对此评价道:“仁慈有时候出其不意、鬼鬼祟祟地从最小的缝隙里爬进来。”凶残冷酷又仁慈,唯独没有怯懦——相比大师,玛格丽特是一个更生动迷人的角色。

布尔加科夫最为华丽的文字,也献给了这位女主角。《飞翔》一章,玛格丽特化身女巫,骑扫帚飞翔。“隐形!自由!隐形!自由!”整部小说倏然超拔,峰回路转,由莫斯科的现实狂欢,转入地狱盛宴的梦幻狂欢。玛格丽特连接起了生与死两个世界。

《撒旦的盛大晚会》,是小说真正的高潮和华彩。阅读过程中,我不断联想保罗•德尔沃的绘画:浓重阴郁的色彩中,骷髅和美丽的裸女并置。不同的是,保罗•德尔沃幽深宁静,撒旦晚会则血腥狰狞——一具具腐烂的尸体,复活成俊男倩女,经过一夜狂欢,重新归为尘土。我们常说,浮生若梦,是虚空,是捕风,布尔加科夫却把死亡描写得犹如一场梦。撒旦舞会一次次举行,死者们被一次次召回。他们死去了,却仍因生前所犯的罪而不得安宁(比如弗丽达,用手帕捂死亲生儿子,死后每天清晨醒来,都在床头柜上看到那条手帕)。

在布尔加科夫眼里,永恒的家园就是安宁。安宁的本质是自由。小说结尾处,利未•马太说,耶稣已读大师的小说,请魔鬼“带走大师并赐给他安宁。”沃兰德问:“你为什么不自己把他带到光明之处?”利未说:“他不应该得到光明,他应该得到安宁。”

大师死了,跟随魔鬼离开世界,他终于拥有“冷漠的宁静”,再也不需要写作。“大师的记忆、大师的焦虑,那如针刺的痛苦回忆慢慢开始消失。有人赐予大师自由,正如大师赐予自己创作的主人公自由一样。”大师为彼拉多的故事添上结局——他“赦免了占星术师的儿子、犹太的第五任总督、金矛骑士本丢•彼拉多。”

布尔加科夫为自己创作的主人公,安排了这样的“大赦和永远的避难所”,可以窥见写作之于布尔加科夫,是自我拯救之道,却难以成为“永远的避难所”。他所企盼的安宁,是在肉体死亡之后,在放下纸笔之时。这种绝对而永恒的内心秩序,是自由,是天堂,是耶和华的赐予。“耶和华必为你们争战,你们只管静默,不要作声。(出14:14)”而彼时彼刻,身处死寂般的孤独之中的布尔加科夫,也许并未籍着写作《大师与玛格丽特》,抚平灵魂深处的不安宁。

写于2013年5月25日星期六

来源:豆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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