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多年来研究上海方言,特别关心上海话的最新流行词语,这一活的知识库不仅对写杂文者很有用处。对关心民情和政绩也大有裨益。不过必须抛弃一个坏习惯,即对方言中的流行语如有不跟党的政策一致者,就急于“批”字当头。

上海滩最近便有一个词,叫做“短命饭碗”,它的出现原是与“铁饭碗”相对立的反义词,但又不是,因“短命”是时间的量的概念,“铁”是形容打不破砸不烂,硬得很,是质的概念,当然也包含有永久性在内。

起初,(大约在四——五年前)待业青年去领个体户执照,领到了并不开心,左邻右舍问起,你现在做什么生意?他不无羞涩地回答道:“弄了个短命饭碗”。这是“短命饭碗”最早的发源地。那时,他们没有把个体户经营当作“长生意”,是临时的过渡的。后来,这批个体户大都成了暴发户,腰缠万贯者勿稀奇,这时他们打算干一辈子,而且愿意扩大营业了。没想到一下子颁布了好几种新名目的税则,而且还要补交前两年的。最早是鼓励青年干个体户,唯恐他们不愿意,还规定可以免税一年。如今他们手头稍稍宽裕了,就忽然下起雷雹雨来。很多人都认为党的政策多变,想撒手不干了。还不如弄个铁饭碗牢靠。“金边饭碗”又成了“短命饭碗”,不幸而被言中。

自一九八三年,“短命饭碗”这个词逐渐向全民企业和刚成立不久的第三产业部门挺进。口头语在逐渐扩大它的覆盖面。这时,“短命饭碗”获得了新的涵义,因新上任的怀有改革的雄心壮志的厂长和经理,往往是在谣诼蜂起声中,被他们的顶头上司一脚踢开,仍然是铁饭碗砸烂了短命饭碗。有志改革者的大都是上台一年,最长的两年,下台时还落个不体面的名声。个体户的专有名词——短命饭碗,也就被第一代的改革家企业家挪用去了。短命饭碗在竞争中敌不过铁饭碗,不过,由上海人发明的新名词倒增加了它的生命力,大有向其它城市扩散之势。

当然,第一代改革家中,也有“碰额角”头(沪语,碰运气)碰上开明上司,没有狼狈下马的,但他们的饭碗同样长不了,因为他们进入领导班子,就发下誓言:“两年之内,(有的只提一年)不达到××指示,我就自动离职”。(当时立军令状大都是只提乙方的条件的,甲方是没有条件的,而改革中乙方会遇到许多意想不到的复杂情况和阻力)另一种情况是他们上任时,上级就言明任期一二年,以观后效。任期也有三年者,为数不多。

所以这些厂长和经理即使没有被铁饭碗的铁榔头砸了,从饭碗的时间性来说,称作短命饭碗同样是适用的。这里就引起了一点感慨,我们废除了铁饭碗的终身制,自然是对的,但代替它的新条例却把时限规定得太短,又走向另一极端了。由于新上任的厂长,经理执行时抱着临时观念,就不可能用远大眼光考虑未来,考虑到战略性的投资。

我们只要考察一下,过去的铁饭碗终身制,与它同时并存的却是工作岗位的不稳定性,领导班子,两年三年就换人马。这种任职的“短命”便导致了企业领导人只顾眼前,不问将来,只突击三天,宁愿闲置三月,或者是寅吃卯粮,竭泽而渔,私心重的则乘机捞一把,厂里生产一团糟,一个调令下来,领导人拍拍屁股溜之大吉,另换个地方还能升官。《职业心理学》上记述了两种就业的人的不同心理,一种是类似铁饭碗式的长期固定在一处一个岗位上,这对于但求养家活口,只图温饱的人来说是满意的,但也因此产生得过且过,唯唯诺诺,缺乏闯劲和创造性,专看上司面孔行事的职业心理。另一种是这山看到那山高,跳槽频繁,就业岗位总是不长久不稳定者,他们的职业心理就是临时应付,大捞一票,不择手段,不顾大局,不看将来,碰着困难和风险随时打算开溜的心理。

看来,在我国社会主义建设过程中所出现的弊病和实行的某制度都是与人类的正常心理相冲突的。

我们即将全面打破传统的铁饭碗了,这是一件值得祝贺的根本性的改革。不过,也要注意上述的《职业心理学》中所说的第二种,不要从这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

刊于一九八六年第六期《社会生活》(南京)

文章来源:王若望纪念馆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