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 2015-5-14 20:52 | 作者: 鄂复明
缘起
2003年秋天,受环保组织《自然之友》之托,去内蒙古牧区,名曰考察牧民生活的变化。因为我三十五年前在东乌旗的满都宝力格苏木(乡)插了十二年队,按“病退政策”离开后,就再也没回去过。
面对着曾经和我休戚与共的乡亲们,不可能以一个调查员的身份去按专题询问和记录,而是在一家一家地闲逛。当地管这叫“串营子”,当年只有马倌们和闲杂人员才有这个闲空。我那时可没这个福分,只能在山上放羊,远远地看着蒙古包升起袅袅炊烟,门外系着一排高头大马,我想,他们一定在喝着奶茶,聊些非常有趣的事情。但我必须死守着自己的羊群,惟恐它们丢失或被狼袭击。
时光竟然这样无情,草原上的一切早已不是我记忆中的模样,面对那些年老力衰的男人和女人们,我只记得他们的过去,他们也由于我的到来,想起了那些值得骄傲的年华。那些很小很小的事情,唤醒了我的记忆,我从中找到了自己━━那个曾经诚实、固执、热情、轻信的我。
回忆过去并不总是愉快的,想起他们和我自己那些伤心的事,我们就默默地坐着,望着远处的山峦发呆。我没有时间去看一眼,那些曾经熟悉得像自己掌纹一样的山山水水,我知道她永远不会改变,她比历史要古老得多。可是那些曾与我朝夕相处的牧人们,却一个个离开了这个世界。我只能匆匆地,再多看一眼那些还活着的人。
80年代与来京牧民合影,内中老年人均已作古。
牧区生活杂忆
◆放羊
清明过后,内地的田野已是一片鹅黄和新绿,锡林郭勒草原依然到处是斑驳的积雪,一周以后,母畜的孕期陆续结束,开始进入繁忙的接羔季节。
牧场的羊群都在千只以上,每群羊只有两个劳力:羊倌白天在野外放牧,夜晚由妇女守夜。羊群中有三四百只待产母畜,牧人们没有多余的人手和贮存足够的牧草,把它们留在家里生产,千百年来,这些半野兽状态的母羊天经地义地要在走牧的途中(小部分在夜间)产下胎儿,整个接羔期将持续一个月。
羊群开始跑青,它那极敏感的嗅觉,已经闻到尚未出土的青草的气息,徒劳地向四野寻觅,无力奔走的弱畜和临产母畜在后边勉力跟随,羊倌漫山遍野地奔跑呼号,试图将它们圈在视野所及的地方,以避免可怕的丢失、狼害和掺群。
临产母羊在阵痛的哀叫声中,一次次伏下又站起。终于,尾部坠落粘稠的胎液,草莽中发出撕心裂肺的哀鸣,一个弱小的生命降生在这衰草连天的荒野,它喷出口中残存的胎液,向这世界发出第一声响亮的咩叫。那母亲挣扎起产后虚弱的躯体,一转身便扯断了脐带,开始焦急地为羔羊舔净湿漉漉的身体,朔风也为这新的生命吹干了皮毛,吹硬了柔嫩的蹄甲和骨骼。那弱小的生命跪在地上,用略为强健的后肢奋力站起,去寻找母亲的乳房,一次次倒下,又一次次站起,我想起祖母讲过的“羔羊跪乳拜四方”。
在短短的十几分钟内,母性的本能似乎遮蔽了一切,母羊安详地亲吻着吮乳的羔羊,俨然一幅天国的图画。
突然,它想起了羊群,迈过羔羊,向前走了几步,羔羊叉开腿摇晃着,茫然不知所措,母羊一次次跑回,又一次次离去,母子间悲哀地呼叫着。终于,那刚出世不久的小生命,像一架释放开发条的玩具,步履蹒跚跌跌撞撞地活动起来,跟随着母亲,走向羊群。半小时后,这母子俩已混迹其中。
这是最理想的顺产,那母羊甚至不让羊倌靠近,否则便弃羔离去。羊倌只能将羊群圈回,在一旁耐心地等待,直到它们进入羊群。
也有个别母性十足的,生产后不再跟群,羊羔也像一团棉絮,吃足了奶水睡在草丛中,不去学会行走。留在这旷野中,不久,就会有猛禽来啄食它们的眼睛和内脏。羊倌焦急地望着渐渐远去的羊群,只得将羊羔抱起,一段路一段路地引导它们走向羊群。
那些平素矫健的山羊,却是生来孱弱,出生的当天绝不会行走半步,又多双胞胎,羊倌只能将它们装入接羔毡袋,好在山羊都极恋羔,回家后凭气味认下自己的子女。那沉重的接羔毡袋,要一直背负到归牧。
母羊只凭嗅觉在数百只羊羔中识别自己的儿女,聪明的牧人把奶水不足的羊羔身上涂抹死羔母羊的分泌物,在一支古老的对羔歌曲声中,那失去羔羊的母亲,十有八九都会被蒙骗认养。知青童心未泯,把劳动也当儿戏。那年,一只病死羊羔的山羊整日在羊群中哀鸣,我们如法炮制,竟使它认养了一只奶水不足的绵羊羔,这成了羊群中的一景。这两种同属不同种的动物历来是“老死不相往来”,牧民们干活都是中规中矩的,但并不保守,他们见后也都啧啧称奇。
有些初产的母羊,竟把产羔当作遗矢,扬长而去。羊倌立即策马冲入羊群,这无情的畜生,产后依然健步飞奔,把马累得浑身是汗,自己才颓然倒地。羊倌从它身上扯下几把羊毛,迅速搓成一根短绳,缚住它的前腿,再去寻找那个弃儿。抱来这粘糊糊的一团,强迫它给舔干。羊倌耐心地唱着那支古老的对羔歌曲,这畜生渐渐安静下来,开始试探地舐嗅羔羊。凄婉的歌声,唤醒了母性的回归,随着一声悲鸣,母羊开始全力呵护自己的骨肉,似乎要弥补刚才的无知和过错,连那双平日茫然无神的“死羊眼睛”也闪烁着几分感激之情。羊倌吁了一口气,骑上马去追赶,经过这一番惊扰早已远去的羊群。
整个接羔期实际上就是在管理一所流动的产科医院,那些难产的母羊躺在草地上痛苦地哀叫,羊倌要在这荒野上独自处置着他所遇到的各种难题。有些难产母羊仍在跟群行走,只露出头部的胎儿已经气息奄奄。羊倌要将胎儿头部慢慢推回,和两个前肢对齐,调整好胎位,一只濒死的羔羊顺利产出。母子平安,并没有给疲惫的羊倌带来喜悦,他抬起头,眺望着远处吉凶未卜的羊群。
当年干羊倌这一行儿的,大多是地位低下但经验丰富的牧主及其子弟,还有“接受再教育”的知青。如果你总用接羔毡袋背回被遗弃的羊羔和难产的死羔,就会受到贫下中牧的申斥和白眼,如果母羊因难产而死亡,那你简直就是谋杀犯。羊倌们是极好面子的,他们不愿因此被分配去干那些打石头挖井、搭棚盖圈,虽然不用操心,但却被牧人们视为下贱的杂活。
带羔的母羊单独组成了一群,不再跟着大群奔走,这群羊由那些有地位的人家看管,他们的蒙古包扎在视野开阔水草丰美的地方。青草开始长出,有了羊羔的羁绊,母羊不再乱走,为了充满乳汁,贪婪地觅食。牧人可以坐在家中,悠闲地喝着奶茶,不时透过蒙古包撩开的毡墙,看几眼那似乎永不移动的羊群,间或也去骑马巡视一番。一天两次,带上几个人,搅动起贪睡的羊羔,提醒贪吃的母亲给他喂奶。站成一排,让哺乳的母子成对通过,一一核对。那才是真正的动物乐园,数百只洁白肥壮的羊羔在一起奔跑嬉戏,这种收获的喜悦,不是羊倌们所能享受到的,他此刻正在深山里,追逐着吃饱青草日益强壮的羊群,不时还有几只“晚婚晚育”者,在这急行军中产下胎儿。
妇女们永远是劳累的,在牛车旁,唱着同一支对羔歌曲,为几对孤儿寡母重组家庭。那单调的歌声,把蒙古包里的男人们唱得昏昏欲睡。
◆牧羊女
牧羊这一职业,无论古今中外,都给人们留下无限的遐想空间,草原、白云 羊群、牧羊女──浪漫者将其拟为女性。然而仅仅经过如前所述的二十余天的劳作,这个皮肤被碱风吹得皴裂,烈日灼烤下山魈样的面孔,和被那些无知的牲畜砥砺得性格粗糙的牧羊女,准会使那位诗人望风而逃。
不幸的是,这一人间奇迹真就出现在我们那个伟大的时代。
三十五年前,与我们同到草原的一位十五岁的女孩子,被自己的同族、同伴和如我一样冷漠的旁观者,淡出知青群体,住进异族牧人的毡房,独自一人放羊达数年之久。最终与牧民结婚生子,永远地留在了草原上。
二十三年前,我被同一时代所创造的“落实”、“病退”等政策招抚回京,临行前,我到一牧民家闲逛。蒙古包内,主妇为我们侍奉茶饭,门外羊圈里,一个形容邋遢长袍拖地的妇女,正用浓重土音的蒙语,呵斥两个满脸鼻涕的孩子。那正是我志得意满之时,我以一个旅游者的角度,记下了这幅风俗画面。归途中,一位当地朋友以感叹和责备的口气对我讲起那个门外的妇女。啊!原来是她!我顿时头脑轰然,骄矜雪消。我感觉我像一个戏水者,把溺水的同伴留在深深的水底,自己逃离开那片可怖的水面。
我只见过她三次,三十五年前一个满脸稚气的女孩子,十二年后变得与牧民妇女毫无二致;此次见到的是一位女教师,像当年牧放无知的羊群,她在施教于求知的儿童。
我写下这些,也只是为减轻一下心灵的重负,仅此而已。
◆骑马
早晨起来,放牧的人头一件事,就是找马。
劳累了一天的马被羁绊在草原上,缓缓地向远处寻觅果腹的牧草,一夜之间也会走出数里之遥。
羊倌顾不上洗漱,赶忙走去把马牵回,以备不虞。远处模糊的黑点可能不是你的马,抑或是牛;你的马或许已在夜间挣脱陈旧的羁绊,不再等待明天和你一同劳累,径自去追寻远方的马群。这一切只能在你气喘吁吁地走近时才知分晓。羊群已开始蠢动,你心急如焚,登上附近的高坡,向着茫茫四野远眺。
经过一夜反刍,早已饥饿的羊群,纷纷离开没有围栏的羊圈,渐渐远去。羊倌终于找回坐骑,匆匆吃上几口那要抵补一整天饥渴的早餐,上马去追赶羊群。
假如能有一架高倍望远镜,假如每天都有马倌夜宿在这里(他们的马随时要用,可以整夜系在门外),这是我那时最美好的企望。
那年初夏,下了一整夜的冷雨,我跑了很远的路,没有找到马,也没来得及回去吃早饭,径直步行去追赶远去的羊群。羊群又冷又饿,它们要靠奔走发热来温暖肢体。我追不上前头那些健壮的头羊,只得勉力跟在后面驱赶,尽量使羊群连贯在一起。前面的羊群已经越过了好几道山梁,远处大山上,我那失控的羊群像无数条断线的珠串,向着散乱的方向移动,山上还有别人的羊群,他们如果无暇顾及,我的羊会混迹其中,无从分辨。如果有恶狼出没,那里就要变成屠宰场,几天之内,我的名声将播遍草原。我完全绝望了,雨还在下着,雨水、汗水和泪水在我脸上流淌。
雨将停时,我的同学Z君(他是马倌),在马群中看到了我的马,他料定我会在山上跟着羊群。我骑上他送来的马,向最高的山上跑去,找回了我所有的羊群,找回了维系我生命的声誉与自信。
分配给每人的四匹成年骑马,在整个夏秋季都要放养在马群中,让它们恢复体力和膘情,以供漫长的冬季和繁忙的春季轮换役使。在并不轻闲的夏秋季,就得靠调教几匹年岁幼小的生马来补充了。
放羊途中靠近马群时,羊倌怯生生地走过去,央求马倌给匹生马骑骑,马倌轻蔑地扫了你一眼,然后几个人齐心合力套住一匹,抓住双耳,把马头压得几乎贴地,鞴上鞍辔,催促你上马。你略有迟疑,那眼神即刻变成话语,嘲笑你胆小,并说你已经占了便宜,省了自己的马……,等你骑上后,马倌们便一齐放手。
我很佩服电视上的美国西部牛仔,他们驯的马比我那时的要更大更狂野,但那也许是表演的需要,然后他们可以拿到佣金,去养伤或去消费。
留给羊倌的麻烦,是在其后的每时每刻,虽然没人再在一旁说闲话,但也没了保驾的人。你要自己上下马,还要反复耐心地训练这野性未除又胆小无知的畜生,戴笼头、含辔头、鞴鞍上绊,教它学会牵走转停,你时刻要小心谨慎,不能有任何闪失。别忘记,你是在放羊。
夏日的某一天,轮到我守夜,尽管一夜无眠,还要去剪羊毛,但对于羊倌,已如同休假一般。那匹已有些驯服的生马,也恢复了体力,在去剪羊毛的路上,挺神气地走着。
突然,它踏进了一只鼢鼠的暗洞,一下子翻滚过去,我最后看到的大地已在我的头顶之上。不知过了多久,我在一片嗡嗡声和一阵阵哼哼声中缓缓醒来,原来那畜生也摔得不轻,还压在我的身上,苍蝇在旁边飞舞,太阳已升得老高老高的。我头脑木然,但很安详,我知道我不是在放羊。
今天,我看到牧民骑着摩托车在驱赶畜群,像在马背上一样潇洒,甚至还有穿着露脐装的少女,真是匪夷所思。但我知道比骑马要安全,并且这铁骑也不会走失。
牧民给我算了一笔账,一匹马吃掉的牧草,拿去养羊来换取汽油,这很划算。
我们打算让牧民给鞴两匹马代步,牧民执意不允,说连他们都不骑马了,也不让自己的孩子骑,摔着就没轻的。我们也只好不去寻梦了。
牧民们仍然记得我那匹青马,它已死去多年,它是用我的名字命名的,就像天上的星宿一样。
◆守夜
当地叫“下夜”。这项工作记一个整工,与放牧同酬。
但是,牧民并不把守夜当作正式的职业,羊群一归牧,守夜的职责便交与妇女。她们白天要做繁重的家务,还要从事接羔、剪羊毛等季节性劳动。守夜剥夺了她们从成年以后直至老年的几乎全部的睡眠时间。守夜只能徒步,马是放牧用的,夜晚要放出吃草和休息。
所谓羊圈,是用自家的六至八辆牛车连接成弧形,摆放在蒙古包的西北侧,纯属画地为牢。冬季才在车轮间插入木栅,栽上芦苇或挂上毛毡,挡住北风御寒。羊群归牧,依次卧下,团成十几米直径的圆盘。冬夜晴好天气,相拥取暖,一觉天明倒也惬意,个别“火”大者,竟至圈外雪地上独卧(我住蒙古包时,也喜睡在靠毡墙处,那里空气流通,不愿在里侧受浊气)。朔风骤起,边缘的羊不愿再为别羊挡风,依次向下风头移动,圆盘变为扇形,逐渐拉成长队。部分羊群没入茫茫暗夜,暗夜中等待它们的是狼,狼在羊群的下风头匍匐靠近,连狗也嗅不到它的气味。
夏夜蚊虫蠢动,羊群不堪其扰,又会顶风离去。夏季草场多山地,遇到一只狼,便可将近百只羊放倒在山坡上,这是我所知道的案例,不知吉尼斯的最高纪录是多少。狼的生性如此,不是为了果腹,果腹一只羊足矣。
夏、秋季的冷雨,将羊的皮毛淋透,被冻得瑟瑟发抖的羊群,也要离开羊圈,靠活动腿脚暖身。总之,一千多只羊,要在这一道徒有其形的“墙”后,挨过一年四季的每个夜晚。
知青没有家室,要轮换着守夜,年轻人贪睡,偶一假寐,羊群已悄然离去,醒来一身冷汗,急去追赶圈回,黑暗中茫茫然,也不知少了没有。我的同学Z君,曾因贪睡被我“扫地出门”,数九寒天,将他的铺位移至羊圈旁的雪地上,但仍不误其睡,一夜犬吠,天亮时,离他二三米处,一只羊被狼吃得只剩下皮毛和骨头。Z君后来去放马,成了一名出色的马馆。
牛群自卫能力较强,又不易走失,其守夜无功,不计酬。马群要吃夜草,被赶至野外宿夜。马倌守夜,另是一番辛苦,冬夜里仅其穿戴,便有近百斤。
刚离开牧区的那几年,夜间风声乍起,或骤雨敲窗,或噩梦中遇狼害与掺群,梦魇中大声呼叫,惊起一肩凉汗,呆望着窗外的城市灯火,恍然间仍为牧人,心悸不已。
◆妇女
当东方刚刚露出微光(我不知道准确的汉语是拂晓还是熹微,蒙语关于这一时刻,有它独特的专用词),夜间被冷雨、蚊蝇,或风雪、狼害侵扰的羊群,终于困顿不支,渐渐伏卧下来,那被羊群纠缠了一夜的妇女,却顾不上补足睡眠,匆匆走进蒙古包,梳洗做饭,又开始了新的一天。
日出后,唤醒全家老小,侍候他们喝上丰盛的早茶,便到外边去挤那二十来头奶牛的奶。约摸一二个钟头后,将鲜奶倒入各种容器,开始制作奶食品,以供日常敷用和冬季的储备。
男人们已经出牧,或去闲逛,妇女自己套上牛车,去远处的水井汲水,或到野外拾捡干牛粪作燃料。这些活计,男人们向来不插手,男知青们则要自己做,相遇时,受到女人们善意的戏谑。
牧民不吃中饭,但要喝几次茶。不时还有人来串门或闲逛,主妇随时烧茶待客。那些男人们喝尽碗中奶茶后,将空碗托在手中,脸却朝向另一边,故作闲谈状,妇女们恭顺地为他续满。知青们恪守礼教,诚惶诚恐,反倒使主妇不安。
稍得闲空,便拿出那些手工精美制作繁缛的四季蒙袍,细针密缕地缝上几针,这是她们一天中最悠闲的时刻。日渐西斜,远处胀满乳汁的母牛哞哞归来,提醒着她们又该去挤奶了。
羊油灯下,一家人围着灶台吃着惟一的一顿正餐,或羊肉面条,或小米肉粥。主妇一勺一勺地盛给他们,啜吸声中,其乐融融。睡前,主妇为全家和客人—一盖被包脚,自己刚刚解去长腰带,宽松一下,门外或风声骤起,或羊群轰动群犬狂吠,她立即拖着长袍,跑了出去。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蒙古包内东侧,灶口所向之处,铺着一块生牛皮,那是她们的栖息之所,但是从未见到谁家主妇在上酣睡。牧民妇女尚未成年,便不再享有睡觉的权利了,她们几乎是在日夜操劳。甚至连生育子女,也在劳作之际。白昼假寐,竟事关名节,被传讲出去,连出嫁都难。
那些年轻的主妇,夜间也曾因极度困顿而假寐片刻,但很快就会被焦急的呼喊声唤醒,这是那位刚离任不久的长辈,她虽然熬到了可以躺下睡觉的年岁,但积年的劳作,浑身的筋骨像打碎般地疼痛,她已全无睡意,整夜整夜地睁大眼睛,凭藉多年的经验,判断着外边的些许动静。
她们对于这一切安之若素,满怀希望地把自己的一切献给生活。
在并不遥远的几十年前,我们的母亲和祖母们又何尝不是如此地安身立命。今天的都市中,那些太累和太闲的人们,他们被生活所异化(准确地讲是退化),给自己和社会带来太多的烦恼和怨恨。
我不知道自然保护主义者们所关注的“自然生态的底托”──它维系着社会的稳定和存在──是否也包含“人”这个重要因素。三十年前,我读过索尔仁尼琴的一个短篇《马特辽娜大娘》,她是作者遇到的一位极朴实的俄罗斯妇女,“甚至无法拍到她一张姿态自然的照片”,写的是一些让人无法记住的很小很小的事情。但是,作者在最后却大声疾呼:“如果没有这样的人,我们的村庄将不复存在,我们的国家将不复存在,我们的地球也将不复存在。”这段话我牢记至今,并且愈来愈感觉到它的沉重。
二十三年过去,这次又见到她们,除二三位病逝,竟都健在。她们都已儿孙满堂,依然在操持家务。见到我后,随口讲述陈年往事,恍如昨日。只是她们那些虎背熊腰的男人们,却大多撒手人寰,六十几岁已属古稀,七十阙如。
◆用水
大兴安岭丰沛的水源和溪流,一离开群山,便被这辽阔干旱的草原吸尽了。浅表的湖泊,蒸发成高含量的碱水和硝水,有些地方甚至析出厚厚的结晶,像盐湖一样,成为碱和硭硝的产地。井水大多是苦涩的,人喝了会拉稀,牲畜勉强饮用,倒省了喂盐。
甜水井屈指可数,牧民家家备有木制的水缸,妇女们套上牛车,到很远的地方去拉水。冬季降下几场雪来,才是最幸福的时期,用木锨铲来干净的积雪,化成水,捞去杂草,水质不会亚于城市的自来水,只是带些草腥气。牲畜也不用饮水了,自己一口草一口雪直吃到来年春季。
春季是最困苦的时期,积雪渐渐融化,水井却仍未解冻,有时只能去寻找雪水流淌的水洼,在寒冷的早晨,捞取那一层薄冰,去除牲畜的粪便,勉强使用,好在牧区从不饮用生水。
刚去那几年,牧民家标准的洗漱程序是:主妇递来一小碗净水,容积不会多于150毫升,用其大半认真地刷牙漱口。漱毕,含一口净水,用双手捂住嘴,均匀吐出,随之涂抹面部,最后将剩余的水倾倒在毛巾之上,用力擦脸。绝不能使用肥皂,那毛巾也难得清洗。
牧民很重视洗手。全体人员不分主客,共用一盆底水轮流洗,还必须用肥皂。知青刚来时自暴自弃,拒绝履行这种敷衍的程序,任凭皮肤角质层自行脱落,被牧民斥为不讲卫生。后来打熬不住,开始用整盆水洗头洗脸,又被斥为浪费。
每次茶饭毕。必须用舌头将小碗舐净,主妇用水涮一下,擦干收起。下次用时,当着你面,用一条并不洁净的毛巾,用力擦得里外锃亮,让你无可挑剔。
从未见有人洗头。妇女用篦梳仔细篦去杂物,同时用少量的水,将头发抿湿,使之光亮。回想起四五十年前,我们的祖母和母亲辈又何尝不是如此,竹篦已成为美发史上的文物。那些年晚间的毛泽东思想学习会,是妇女们最惬意的时刻,她们暂且摆脱了一切劳务与牵挂,依偎在别人怀中,羊油灯下,互相捉虱拿虮,毕剥有声。
定居以后,每家门前都有一口很大很深的水井,我看见妇女们在起劲地洗着衣服。没有充足的电力,还无法使用洗衣机。水质仍是个大问题,饮用水要用拖拉机到远处去拉。有些牧民很超前,他们购买整箱的矿泉水饮用。
◆学蒙话
直到今天我才发现,草原生活留给我的,还有这半通不通的蒙话。
还没进入牧区,就发给每人一册《蒙语会话课本》,和一本《毛主席语录》(蒙文)──这是那个年代的时尚。但是,终其插队的全过程,大概没有谁把那课本学完,而那本《毛主席语录》,倒成了一本“袖珍字典”。
蒙文没有字母表,只有音节表,那一百二十多个音节,把这些京城来的学子弄的兴趣索然,“阿额衣奥乌敖兀”地念了两天,就都放弃了。当独自一人住进牧民的蒙古包,全家老小围坐着对你微笑,一张张被烈日和积雪映射的紫外线灼伤成炭黑色的面孔,露出雪白的牙齿和眼白。你只会两句简单的问候语,像个哑巴一样傻笑着。翻出会话课本,找出想说的话,一板一眼地拼读那用汉字注音的蒙语,牧人们听了茫茫然,及至看到他们自己的文字,才恍然大悟连连摇头,喟叹这“北京口音”的蒙话。
牧民每天都在忙碌,可没工夫陪你在蒙古包里鼓捣语言。外边的草原风光、神秘的山峦,那漫山遍野的畜群,还有草丛中的动物,也在吸引着你。劳动与生活,你每样都要从头学起。没过几天,当你无意中说出一句完整的蒙话,牧人们和你自己都惊诧了。就这样熬过了一个冬天,知青们集中到自己的新蒙古包居住时,已经能和牧民熟练地交谈了。
如果你住的那家牧民一句汉话也不会讲,你的年纪又小,那你的蒙话肯定讲得不错, 个别年幼无知者,甚至学会了俚语和骂人。很多高年级的大哥哥大姐姐们,恐怕终其一生只能结结巴巴地讲“北京口音”的蒙话。如果不幸俩人住进了同一家,那成绩就要减半,本人就属于这一档次。我们大队的牧主太多了,多余的知青只好在贫下中牧家再分配,躲过了那一冬的寂寞,却贻害终生。幸亏在山上放羊时,又接受了阶级敌人们的再教育,不然我的蒙话不知要糟到什么地步。
这个滞留在原始生产状态的游牧民族,却有着相当规范的语言和文字。我们学会了百十来个词句以后,竟发现自己有了文字始祖仓颉那样神奇的造字本领。在一些简单的名词或动词之后,加上个同样的词尾,就组成了另一类型的词,比如:药→医生.锅→炊事员.耕种→农民……现在你也可以说出司机售货员,羊倌马倌等词的组成啦。
在那个政治名词满天飞的时代,也使得我们的蒙话不再囿于日常生产和生活语言。地老天荒的草原上,独自一人放牧羊群,可阅读之物只有“红宝书”,成年累月的翻看,两本蒙汉对照就成了小辞典。蒙语的构成很具有联想性,每种类型的词又都有固定的后缀和词尾,比如:根→蛋→基本→民族这一组词,就是同一词根与各类词尾的合成与演变。我有时想,如果从字根和语言结构入手去学习外语,是不是比苦背单词要便捷些呢?
教育水平非常落后的蒙古族牧区,却很少见到真正的文盲。方圆近百里才有一个小学校,牧民子弟很小就要帮助父兄干活,那些年很少有人上学。但我发现,他们成年以后,拿起报纸都能朗朗诵读,并且写得一手漂亮的蒙字。女孩子们与受教育更是绝缘,如果一位妇女看报或者动笔,只会遭到众人的讪笑。但我见到一位妇女被选为生产组长,她在主持学习会时,竟然也能读报,真不知道她是何时下的功夫,不过以她们的聪明和勤奋,应该是不难做到的。
蒙古族文字仅用十几个字符,附缀在竖直的主干上,像一把把形态各异且组合有序的古老的钥匙,用“字符串”这个计算机术语来形容是最恰当不过了。这简单易学的文字,使得那些年幼失学的孩子们,在他们同样是半文盲父兄的指点下,得以世代相传。人类文明史上古老的助记符,沿用至今而又风靡世界的莫过于阿拉伯数字,幸喜征服了半个世界的圣主成吉思汗,眷恋着他的草原,否则通行世界的语言必将是蒙古语。
考察某种语言的通行优势,最直观的方法是确认那里孩子们的“官方语言”,且看蒙汉杂居的村镇里,从半大小子到咿呀学语的幼儿,举凡游戏、交往、争吵、咒骂、战争等诸项活动,无一不使用蒙语,以至那些流寓至此的汉族长辈们,常常向我抱怨他们的孩子不讲汉话,愧对列祖列宗。
我在那里和居民们谈论生产生活时也喜用蒙语,尽管不熟练,但辞能达意,并且淋漓尽致,个中微义不是汉语所能表达的。比如有位老人过去浑身是病,并有很厉害的哮喘,二十年后见到他,居然很健康地活着。蒙古语用两个词就可以很贴切地表达,我在这里却无法用汉语来转述,反正不是痊愈或康复,但又不能说是回光返照吧。我倒是相信古汉语中那些朴素的词汇,比如“绝尘而去”这个词,虽然现代汉语也使用,如果不让你用这个词,即使你把意思表达清楚了,也早就失去了语言的神韵。如今牧民来京,和他们聊上几句,真有他乡遇故知的感觉。
当初吓退我们的一百二十三个蒙语音节表,不知不觉中便耳熟能详。前日夜间忽然想统计一下汉语音节,灯下细数,竟达四百二十个之多,如果算上四声,就是一千三百三十三个。难怪念了九年书,如今连讲话都发音不正。更可怕的是,如今我们汉族的工商士学五行八作,无论达官贵人还是贩夫走卒,张口都是“学生腔”,满嘴的“字儿话”:“虽然、可是、也就是说……”最后还是没说明白,又加上一句:“说白了就是……”当然本人也难逃巢臼,包括我在这里胡乱涂抹的文字。我们都是在同一语境下孵化出来的。
时隔二十三年见到他们,我的蒙话脱口而出,牧人们又惊诧了:这么多年没人和你交谈,怎么还记得我们的语言?当然是少小的记忆和努力,如今不行了,此行的主题是环保,“保护”我早就会,“环境”得现学。请教后用蒙文、汉字、汉语拼音记在本儿上,但话到嘴边就忘。又像当年那样,拿出本儿来拼给牧民听,他们还是不懂。这次我不是哑巴了,绕着弯儿总算讲明白了。牧民问我怎么回事儿?我说:原先会的一句也没忘,现在学的一句都记不住。
在蒙古语言海洋的沙滩上,我只算是濯足,却敢在这里侈谈语言,真是惭愧。
资料
中国蒙古族目前使用的蒙古文字即老蒙文已有几百年的历史。在这漫长的历史发展过程中,这种文字几经改革,现在已成为比较科学的因素文字(拼音文字)。蒙古族最早的语言学家、蒙古文字改革家却吉斡斯尔在蒙古语文字发展史上曾做出了卓越的贡献。
却吉斡斯尔,小名叫达米德道尔吉。当喇嘛以后改名,有些书籍记载着他的另一个名字叫敖门格日乐。有关他的生平在历史上记载很少,他大约生活在公元一二〇〇年——一三〇〇年。据有关史料记载他出生在现在新疆、西藏、青海三个省区的交界处。他的父亲当时是个精通佛教经典的博学之士。
一二九五年他受元朝成宗皇帝的邀请来到北京,主管元朝的佛事活动,与此同时他开始译著佛教经典。
却吉斡斯尔最重要的贡献是为蒙古语语言的语音、语法、词汇打下了初步的基础。在却吉斡斯尔改革蒙古文字之前,蒙古语基本上是用维吾尔文拼写的,因此在许多字母的拼写与读法等方面都出现了不少弊病。却吉斡斯尔结合蒙文的实际情况,对此进行了大胆的改革,增加了一些字母,初步完善了一百二十三个字母表。在语法方面,他最早把蒙文分成阳、阴、中三性,最早正确的解释了蒙文的语音和协律。他参照古印度语言学的金、木、水、火、土“五行学说”解释了蒙古语音素;他最早提出了蒙古语的“八个格”,比较准确地分析了如何接后缀的规律;在正字正音法方面也提出了切实可行的规律。
却吉斡斯尔不仅是语言学家而且是著名的翻译家。他把大量的梵、藏经典翻译成蒙古文字,为蒙古语言文字的规范、书面语言的形成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摘自 内蒙古日报《草原春秋》专栏 作者 斯钦朝克图
草原上的人们
◆吉胡朗图一家
三十五年前我十七岁,离开父母,一句蒙话也听不懂,住进了他家的蒙古包。一路上被羊肉和老羊皮袄的膻气熏得肠翻肚转水米不进,身体本来就很瘦弱,又发了高烧,那时草原上没有任何蔬菜,除了盐没有任何调味品,这夫妇俩不知从哪儿弄来一酒瓶黄酱,一下开了我的胃口,每次只用筷子头儿蘸一点点,吃下那只放盐和羊肉的面片汤或小米肉粥。一瓶酱两个人吃了一冬天,加上牛奶和奶食品,身体日益强壮起来。
这是一个殷实的家庭,恪守着这个民族的古老传统,不趋时,不献媚,待人实在而又有分寸。主妇奥勒门玛,人们都叫她奥玛,是全牧场最能干的妇女,传说她会套马,这可是男人们的专利。家中永远整洁有序,室内的墙毡和门帘都用布包缝,纳上美丽的图案。她很好学,会使用缝纫机,这当时在城市里都是希罕物儿。我刚来的那天晚上,她在羊油灯下,认真地翻看我那本带有插图的新华字典。半夜醒来,见她仍在一页一页地看,对我笑了笑,为我盖好被子,直看到天明。
已是两个孩子母亲的她,有一天得闲时和孩子一起玩羊骨游戏,不是为哄孩子,而是真玩。我在一旁看书。明明是她输了,她却抵赖,孩子不服,她竟动手打了孩子,她那干活的手打得很重。孩子满眼泪水又不敢哭,默默地向我寻求公道,我不解地看了她一眼,她脸一红,微微一笑,借故跑出去干别的活。我只好放下书本,替她安慰孩子,继续中断的游戏。
其实她的年龄略小于我的母亲,她也确实在做着我母亲无法为我做的事,为我做饭烧茶,缝补衣服做皮袍。在她家的那些日子,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无忧无虑,一点儿也不想家。我像一个孩子,从学蒙话开始,慢慢地熟悉这里的一切。
奥玛是个极要强的人,有一年剪羊毛,因为我会拾掇工具,剪子比她的好使,最后她发现我比她多剪了一只,脸色恹恹的,很不开心。
我离开草原不几年,她就病了,是腹内肿瘤,她来北京看病时我陪她到大医院检查。像所有的牧民一样,他们一离开家就惦念着家里的活计,急着回去。她不耐烦在这里等待漫长的检查,回去后不到两个月就去世了,才五十来岁。我最无法原谅自己的是,她在世时,我对她竟然没有一个确定的称呼。这纯粹是我自己的问题,我在家是长子,上学时母亲很年轻,去开家长会,不知底细的老师和同学就指认为是我的姐姐,弄得我很丢面子。
吉胡朗图是很明事理的人,到现在仍把我看作同辈人,我就这样糊里糊涂地和他家相处。今天,看到她家子孙满堂,惟独缺少了她,一想到她,我的眼里便噙满了泪水。如果她还活着,我会怎样称呼她呢?恐怕我还是张不开口。
他家里依然那样整洁有序,不同之处是,在定居的瓦房旁边,仍扎着一座传统的蒙古包,内装修比以前更漂亮了,坐在里边喝茶,看主妇们制作奶食品,一如二十年前。大儿子朝和吉拉自己会修车,家里建有车库和小车间,指甲里嵌满了和我过去一样永远洗不净的油污。这次我在那里,车接车送全由他家包了,因为我是“他家的人”。
女儿早已出嫁,小儿子是我去之后出生的,他的女儿都已八岁,竟然是三胞胎,在东乌旗的历史上可是首例,吉胡朗图带着她们在旗里上学。寒暑假归来,全家人聚在一起,他依然在操劳着生产,望着他佝偻的身躯在草原上奔波,想起早逝的阿妈,不禁潸然情伤。
我的房东奥玛阿妈
◆包万阿孃[ 孃,蒙语音为(nia),汉字无此音节,此处系借用。]
蒙族长辈的称谓是随年岁的增长而变更,年轻主妇称阿孃,稍长称阿妈,老年称额吉,应是祖母辈分了。没有很准确的界限,但是一经变更,无论全家长幼、亲属邻里,都会跟着改口,这有点像我们汉族有时随着孙子叫奶奶一样。我离开了二十三年,改不了口,见到这些儿孙满堂的老奶奶仍叫阿孃,她们不以为忤,反而很兴奋,好像时光倒流,她们又回到那值得骄傲的青年时期。
包万阿孃不同于那些只知辛勤劳作的妇女,她正直、公道、宽容、善良,而又不事张扬,一度曾出任牧业组长,在牧民中很有威望。
早年间,有位逃难至此的汉族人,竟能在她家长年居住,全家人都对他长辈般地敬重,直到他年老后叶落归根。牧民固然好客,但把一个异族当作亲人,则是很罕见的。她任组长时,有位知青放牧丢失羊群,被狼咬死数十只,但她主动出面解厄,竟使此事淡化。只有她,也只能是平素沉默寡言的她,即使做出突兀之举,也不致遭人物议。
她的丈夫伊登扎布是个敦实、充满活力的汉子,他的马上功夫远近闻名,那帮不可一世的马倌们都对他敬若神明。和包万阿孃截然相反,伊登扎布极事张扬,在那个年月的各种学习会上,他总要做一番慷慨激昂的演说,把那些不善言辞的牧人们听得点头称是,但我听懂蒙话后,才知道他讲得都是些言之无物的空话,他可能只是为了自己痛快。他不发言时,就在会上放很响很响的屁,把那些妇女们逗得掩面窃笑。
伊登扎布是个极放纵的家伙,传说他像对付那些桀骜不逊的生马一样对付女人,但这是他的私事,也是这里的民俗。本来马倌这一行当就是冶游的渊薮,你怎能设想一个良家子弟会整天价把自己的生死安危系在马背上,一个在马群里逞尽其能的套马高手,又怎会老老实实地回到自己家去?如果你还想欣赏到那精彩的马上技艺,恐怕就要不得不同时接受那些陋习。
如今,马群中那些无人调教的生马已同野马一般,被雨水淋得泛白弯曲的套马杆孤独地倚在墙角,伊登扎布也在几年前离开了他所热爱的人世间。总的说来,他是个好人,我从未见他欺侮过别人,当然也包括他的那些女人们。
包万阿孃没有儿子,只生两个女儿,我们在时,她抱养了一个病孩子,经知青赤脚医生救治,已长大成人,但有人传言他虐待养母。我们到他家时,并未留意到他,就像那两条失职的狗,不知去到哪里闲逛,直到我们要离开时,才匆匆赶回,吠叫几声。
包万阿孃已不是我记忆中那修长削瘦的模样,几年前不慎跌伤了股骨,拄着双拐,近八十岁的人了,头脑异常清晰,几句往事,勾起我不尽的回忆。我默默无语,在她家坐了很久,离去时,她坚持要送出,在萧瑟秋风中,我几次回过头去,见那瘦弱的身影依然伫立在草原上。
我们又去另一家,一个青年骑着马跟随而来,这就是她那养子。不像那些整日骑摩托车的青年,他却是我数日来所见到的第一个真正的骑手。那是匹四岁的生马,还没学好走步,性格刚烈,步伐散乱,但那青年蜡烛般地端坐在马上,蓦然间,仿佛是他养父的模样,莫非是伊登扎布将自己的技艺传留在他的身上。
刚一下马,他便与开车送我们的布和巴特来了一场恶战,他身手敏捷腿脚有根,却无奈于布和巴特的肥胖身躯,几次被其抡倒在地,但他一次次爬起再战,使人相信他迟早要将对手摔倒。
我不大相信人们的传言。包万阿孃是个宽厚的女人,我也希望草原上再出现一位伊登扎布那样的人。
◆巴代阿孃
汽车向北开了六七十公里,沿途各家的盛情款待难以回绝,司机困惑地望着边境外渐渐清晰的山峦,天色已晚,巴代阿孃的家无论如何也去不成了,我多想看一眼那位老人,可是明天就要离开牧场了。
巴代是她的长子,人们也就这么称呼她,像无数个劳动妇女一样,她的名字渐渐地被人忘记。我甚至没听人讲起她那早已过世的丈夫,只记得刚去时,她家住着一位很老的喇嘛,不久就去世了。这是蒙族牧民的旧习俗,喇嘛年老了不再住庙,那些无家可归的便被牧民们接至家里养老送终,这项善举是不分贫富的,在牧区从来没有被遗弃的老人。
牧区的妇女衰老得很快,那时她约摸有四十来岁,一双吉普赛人似的黑眼睛早已失去青春的光彩,只留下了和善与温馨。巴代阿孃的二儿子是我见到的最英俊的蒙族小孩,但早就抱养给本队的一家上中牧,那老人只有一个儿子,从马上跌下摔死了。家中还有老伴儿和孀居的儿媳,那孩子成了全家的掌上明珠,我们去时已有十三四岁,就要长大成人了。
那年夏天,这孩子突然发起了高烧,还没看出是什么病就死了。在缺医少药的草原上,孩子夭折是常有的事,但对他家不啻一场寒霜,欢乐和希望都被那孩子带走了,只留下无法排遣的哀伤。这年冬天,在遍及全国的“清理阶级队伍”运动中,那老伴儿不知听了谁的风言风语,竟用一根绳子在牛车上了结了生命。命运撕去了老人脸上和善的笑容,不久,他就带着恍惚和忧郁离开了这个世界。那勤劳的儿媳失掉最后的依托,孑然一身改嫁他乡。
除了三儿子东固长得有些老成,从巴代阿孃的大儿子和小儿子的面相上,略可看出她当年的风采,不然的话,老马倌伊登扎布为什么老长在她家,经旬不归。孩子们对他父亲般地尊重,叫他“吾贵”,我一直没弄懂这个称呼的辈分,总之是很尊贵的。于是,那帮小马倌也跟着“吾贵吾贵”地叫,成了他的官称。
马倌教头在此下榻,她家门外的牛车上总是系满了高头大马,巴代阿孃是出名地好客,但她不像别家妇女那样,地位卑下,只知道吭哧吭哧地死干活,偶尔参与男人们的谈话,便被斥退。那帮不可一世的马倌们,却乐于向巴代阿孃请教和谈论自己在牧业生产上遇到的难处与困惑,但她谨守妇道,不经意地听着,偶尔微笑着用提示性的口气说几句:“为什么不……?”那马倌装作恍然大悟,用手连连拍打额头。依偎在怀里撒娇的她的小儿子巴伢可就不那么安分了,那小精怪般的孩子,跟在母亲身边懂得许多生产上的事务,还没等母亲答话,他便拿出吮在口中的手指,毫不客气地指出人家的疏漏与玩忽职守,然后一下子跳到门口,继续嘲笑那佯作要出来追打他的小马倌。母亲忍俊不禁地呵斥他几句。
到了能够骑马去替换放羊的兄长回家喝午茶的年纪,他的大哥巴代在一次套马时被重重的摔在地上,送到二百公里以外的旗医院,很多天才苏醒过来,性命是保住了,神色却总是木呆呆的,只能去放羊了。
巴伢放羊时喜欢和我在一起,在我身边时,他很安静,除了翻看我的书本,就自己在草地上玩,嘴里哼唱着。有一天,他那童声清晰地唱起一支歌曲,歌唱的是羊羔马驹那些小动物。听惯了悲凉落寞的蒙古族长调,我被这欢快的歌声吸引着,他也似乎忘记了我的存在。唱完后好一会儿,我轻轻地问他:“谁教你唱的?” “妈妈。”我请他再唱一遍,他无论如何也不肯了,骑上马走向自己的羊群。
巴代阿孃最喜欢参加集体聚会,包括剪羊毛等集体劳动,但那在一年之中是有限的几次,于是每个月和年节前去乡里商店购货,便成了她的乐事。那往返两天的几十公里牛车路程,还有烈日灼烤、蚊叮虫咬、雪雨风霜,别人都视为畏途,她却节日般地穿上新装,愉快地上路。
有一天我放羊时,看见远处停着一辆牛车,一个女人在忙着什么。我怕她车坏了,就骑马过去帮忙。原来是巴代阿孃,她正在准备茶饭,见我过来,高兴之极,像在家里一样,请我入坐。知青放羊没人替换,我早就养成了一整天不吃不喝的习惯,虽然我很饥渴,但我知道她还有漫长的路程,断然回绝,她哪里肯,直到往我衣袋里塞了一大把油炸面果和奶食品,才放我走。
孤单单的牛车在无垠的草原上缓缓移动,别家的女人都一整天不吃不喝,呆坐在摇曳的牛车上。可她会用毡袋包裹着暖瓶,带着滚烫的奶茶和丰美的食品,活得是那样有滋有味。我猜想,小巴伢唱的那些歌曲,一定是在这漫漫的草原路上学会的。
巴代阿孃承受着和别家妇女一样的劳苦,甚至更多些,三个儿子那时都还没娶亲,也没有女儿作帮手。男人们只会放牧和闲逛,从不帮做家务,一大家子的事物全靠她独立操劳。巴代阿孃如今该有八十岁了,我无法想象她会是什么模样,令人难解的是,那聪明的小儿子巴伢至今还没娶亲,他也有四十开外了,在我的记忆中,只有那依偎在母亲怀抱中,吮着手指的孩子。
巴代阿孃把孩子们的名字叫得那样简单,这可不是那里的习俗。巴代的全名是巴多姆色愣,东固是东日布,我至今也不知道巴伢的全名。有一位老人告诉我,巴代阿孃的名字叫蛮格日乐,大意就是怎样怎样的光芒。
◆嘎森麦阿妈
像高突格斯那样长着公牛脖颈和雄狮般面孔的高大精壮汉子,二十年前草原上比比皆是;可能是生活相对安逸,又少了鞍马劳顿,今日所见,尽是些肥胖臃肿之辈。
他更像他母亲。
嘎森麦阿妈是个开朗健壮的妇人,养育了八九个孩子,却大多送了人,这是草原上的习俗,这次我才惊奇地发现,与我同行的另一大队知青,她所住过的那家孤寡老人的养子,竟然也是阿妈的亲生。家中两个女儿一出嫁,只剩这一个儿子。老人有些消瘦,但依然机敏,见到我也不理会我的问候,随口讲起那些年的趣事和我的青马,好像我昨天才刚刚离去。然后将我弃置一旁,向送我前来的远方邻居认真地询问畜群和草场状况。
看来她还在操持着这个家,不知她夜里可睡得安稳,是不是还在一遍遍焦急地呼唤困乏的女儿和儿媳去外面察看羊群的动静。
我在她家住过很长时间,后来我不放羊了,到春天还请我去帮助接羔,从来不把我当客人。我望着她家的“豪宅”,宽敞的院子方砖墁地,室内是宾馆式的装修,供电系统也比别家多了几组蓝色的太阳能电池板,让我想起她那勤奋好学却一生坎坷的丈夫。
平坦辽阔的北部草原,极目所见是外蒙古的山峦,过去全大队都在这里越冬,储备好充足的食品和用品,从来不理会南部积雪盈尺的灾年,所以他们的棚圈比南部要简陋得多,我猜想他们也能有多余的钱来装修房屋。
这些年年成不好,这里没受什么损失,但也没发展出南部山区那样庞大的畜群。将近十年的干旱,这里的牧草生长稀疏,秋季打草要从南山很远的地方拉回,他们早已开始卖掉当年的幼畜,用有限的草场和储备确保母畜过冬。
那些出世只有四五个月的公羔羊,由于没有去势,长得很肥大,一只可以卖到280元。据说,它们没有打过预防针,体内也就没有残存药液,属于绿色食品,味道也很好。我放了那些年羊,却从无福消受,也不知是误导宣传还是短期行为的商业炒作。但对牧民还是有利的,省草省力又赚钱。只是羊群里显得有些寂寞,就像我们的独生子女家庭。
◆索米亚
远山的雾霭中羊群缓缓归来,一个汉子健步跑下山岗,一个青年骑着马,不紧不慢的跟在后边,手里牵着那汉子的马。两个蒙古包之间站满了黑压压的一片,展示着满都宝力格阶级敌人的阵容。这些衣衫褴褛的汉子和老人,被驱赶到这里接受批斗。从今以后,他们将离开世代厮守的畜群,在草原上艰难地移动着被鞍马终生变形的罗圈腿,去从事下贱的杂活。就在几十年前,拥有财富曾被视为罪恶,尽管早已放弃了财产,并因此获得了荣誉,共和国的国旗上,也有他们的一颗星。天道无常,他们的骏马和犍牛还在草原上奔跑,曾经属于自己的畜群也仍在繁衍,可是家庭却沦为赤贫。
一个不懂事的知青,听信了他住的那家人的流言,正在用长鞭抽打一位老人,鞭梢撕裂了老人的头皮,鲜血在额头上流淌。山上那汉子已跑到近前,悄然站入队列中,低下了他那倔强的头。长途的奔跑之后,平和的呼吸,使我相信了这位当年全盟那达慕大会上,马拉松项目惟一的报名者,他独自一人跑完了全程。
索米亚是这里可数的几户贫苦人家之一,当然是重点培养对象,他也曾是干部队伍中的一员,今天被纳入这个队列,是两年前“四清”运动的成果之一。我和他相处过很长时间,但从来没问过他是为何被整肃的,最初是回避,后来是怕伤他的心。我认识他时,他已成了一个不安分的人,其实牧民们并不把他看作阶级敌人,例行的批斗会除外,平时还可以骑马。可他心中的郁结无处发泄,那些旧日的同僚们就成了排遣的对象。到人家家里一本正经地指摘:“你家的国旗怎么挂歪啦?” “这个给小孩儿喂奶的牛犄角为什么放在主席像前?”那个大队干部满脸晦气一言不发,女主人却被吓的脸色煞白,他若无其事地走了,也未见有得意之情。
他生得短小精悍,不像那些膀阔腰圆的同胞,受批斗后去干杂活,更是一身汉人的短打扮,讲着口音很难听的汉话。问起蒙族中一些很隐秘的传闻,他也并不回避。他个人的遭际确是使他伤透了心。索米亚其实是个很要强的人,他很好学,蒙文自不必说,汉文也能读写,见识多广。会修理农牧机具,干活从不偷懒,我看倒是有些逞能,遇到重活重物,别人一将,他就给干了。包括他跑马拉松的传闻,都是他个人毅力的表现。就拿那天批斗会他跑步的事来说,我至今还是认为,牧民们是不会强迫他的,是他自己赌气非要这样做。形势日渐宽松,他可以和家人一起放牧了,但个人的问题还是被拖延着。
那年大雪灾,他和我带着一群牛一群羊迁徙到一处新牧场去避灾。我俩都不善言辞,白天忙着各自的活计,夜晚在羊油灯下,我百无聊赖地演算数学题,用以打发荒野中的寂寂长夜。他在一个小本上认真地写着什么,看到满纸漂亮的俄文字母,但一个单词也不识,我初中学过俄语,可是连字母表都不会背了。“您懂俄语?” “不,是新蒙文。”我听说过,在前苏联治下,外蒙古早已舍弃了老蒙文。可那年月以他的身份,鼓捣这玩意儿,是会有“特嫌”之嫌的,况且又有什么用,他看着我困惑的目光,淡淡一笑。若干年后国际关系解禁,离散多年的内外蒙亲族之间的通信,都是经他译写的。而我的数学草稿尘封在床下的纸箱里,只记得当年的孤寂。
索米亚日渐苍老了,他似乎不再希冀。有一天他在山沟里砍柴,我远远见他总在一处摆弄什么,就骑马过去帮他。原来他砍的柴根部带着疙瘩,想借此搭结在头顶,那长枝披散在背后,就像神话中的山鬼。但他总也搭不拢,稍一活动便散落一地。他很沮丧,他说父亲每砍下一根柴,就随手搭在头上,还可以一直走回家。最后还是我帮他捆好,放在马背上驮走。
每到秋冬之交,草原上的狗们都要啸聚起来四处游荡,去做它们传宗接代的勾当。那年索米亚不知动了那根弦儿,硬要把他家那位“青年”拴在家中,那狗迷了心性,跳起就给了主人一口,偏偏就咬掉了他的下嘴唇。索米亚并不惊慌,指挥全家老小在羊圈里寻找那一小块肉,他说现代医学是可以缝合的。等找到那沾满羊粪的苍白的一小条,赶到六十公里以外的医院时,医生们已经回天无力了。
我回京后没几年,索米亚也跟着虔诚的牧民去五台山朝拜,路过北京时我去宾馆看望。他坐在角落里神色黯然,那受过伤的嘴唇颤抖着,简单地告诉我,他的钱被扒手偷了。我见他目光呆滞,知道不是为了钱,而是伤心自己那折断的翅膀。
这个游牧的民族像一群候鸟,一只失群的大雁,意味着耻辱和死亡,更何况是性格倔强的索米亚。我意味到他来日无多。
翌年春天,索米亚无疾而终,还不到六十岁。
有一天夜间,我无意中打开电视,见一个专题节目中提到他,讲的比我要好得多。我和他相处很长时间,但不了解他的历史,我只知道这些小事。
◆私生女
们对蒙古族的性习俗多有传闻,我在那里生活了十来年,与他们“同吃同住同劳动”,却连“雾里看花”的资格都谈不上。每天放羊累得贼死,倒头睡去,连梦都没有,做梦准是丢羊,白吓出一身冷汗。
那时不让读别的书,只要求人们“弄通马列主义”,革命领袖理论高深,年轻人却好猎奇,有人从恩格斯的著作中找到有关蒙古族性习俗的论断,好像还上升到“共产主义雏形”的理论高度。
就我所知,牧民家的姑娘有了私生子女,人们并不以为耻,孩子也不受歧视。姑娘出嫁后,孩子就留在了娘家,人们称他(她)为姑娘的“弟弟”。如果你在哪家见到这种奇怪的辈分,那就一定是某位姑奶奶的孑遗了。
我住的那家女主人就有个私生女,十三四岁了,名字和男人一样,叫色楞。我们刚去时她跟着舅舅过,女主人的哥哥是生产队长,队长太太整日病恹恹的,那女孩子的处境也就可想而知了,小小年纪就要分担牧区妇女的繁重劳动,夜晚也不知蜷缩在蒙古包的哪个角落。浑身脏兮兮,听说是长了一头秃疮,一条脏头巾终年裹得紧紧的。家境如此,也算不得是受虐待,但她性格乖戾,我们都不喜欢她,在她身上也实在看不到童话中灰姑娘的影子。
小色楞时不时可以到生母家去住上几日。女主人很高兴,热情地向我介绍:这是她的“弟弟”。那孩子在母亲家仍是下死力地干活,但脸上有了笑容,母亲也抽空给她梳洗一下。她很认命,离开时并不悲戚。当一个人无力改变自己的命运,即便是个孩子, 又怎能要求她保持天性,这些人情世故,不是我们那个年龄能够领略的。
几年后,她出嫁了,那男人来自附近一个比较穷困的公社,全家移居此地。她还是那样脏,带了个同样脏的孩子,虽然有了自己的家,却看不出她的劳动和给舅舅给母亲干时有什么不同,那家人老母幼弟,也缺少她这样一个劳力,但是不久,她却被传染病夺去了性命。
那次的疫病最初被定为是可怕的炭疽,死了十几只羊和马,人就死了她一个。我们整个牧场都被封锁了,禁止人畜出入,还禁止宰食牛羊,这对知青是最难受的,牧民还有奶食品,草原上没有蔬菜,一年到头都离不开肉食。
人们都管炭疽叫2号病,我还以为是个保密番号,后来看到卫生部有一份参加防疫的医务人员补助标准,才知那是传染病的等级序号,1号病是鼠疫。历来所有重大事件,包括战备那样的大事,到了这里都被淡化,被本地的领导和群众戏称为“内紧外松”,这次则是“外紧内松”,化外之民的牧人们,依旧“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过着他们得其所哉的日子。
许多天之后,从遥远的省城来了许多专家,下车之前,先伸出一支喷雾器消毒,后面的人跟在这药雾中,耐心地调查询问。随后到了小色楞的葬埋处,将尸体解剖,做了内脏的切片,又把尸体撒上石灰,重新埋葬。几天以后传来消息,说专家们只是在学生时代见过实验室的炭疽标本,切片辨认不清,还要拿回去请教他们的老师。
最终也没有结论,疫情是怎样结束的,我已记不清了,但那不明不白地死去的小色楞,成为人们回忆起这一事件的亮点。
嘎森麦阿妈是个性格爽朗的女人,人们都说不清她究竟生养过多少儿女,那些儿女大多送给了孤寡人家。身边的两个女儿出嫁后,只剩下一个儿子。但她最大的孩子是个私生女,没有按照惯例留在娘家,一直跟着她。家里人对那姑娘很尊重,孩子们都叫她姑姑。
嘎森麦的丈夫当过干部,是个聪明正直的汉子,也是个不安分的人。“四清”时挨了整,家庭成份降到了底层,阿妈人缘儿好,倒没受什么冲击,但知青插队时没有分到她家去住,使她很丢面子,在她开怀地大笑时,一看到有知青在场,那眼神里便掠过一丝委屈。
我们刚到牧场时,那姑娘已经不小了。有一天,派出所的指导员对我讲:“有人告状,说你们队的民兵连长强奸了那个姑娘,我不相信。”我知道他这是在到处吹风,表示不管。我也知道这是那位不安分的“四清”下台干部,在给他的旧日同僚们出难题。牧民们是不会张扬此事的。转年之后,又一个私生女在他家降生了,这“弟弟”的“弟弟”,和阿妈已经是隔辈人了。这祖孙三人性格相似,只是那姑娘和孩子更憨厚些。
我是头一个住进他家的知青,那时形势开始宽松,他家接羔时缺人手,向大队要我去帮忙。我已经是老羊倌了,他家也不把我当客人,我的劳动尽心得力,他们很满意。那年春天的一场大雪,又将草原覆盖。暴风雪刮了一夜,有经验的牧民们都整夜在羊群里扰动,不让大雪埋住贪睡的羊群。天亮后,暴风雪几乎把蒙古包和羊圈墙埋没,但羊群却将大雪踩在了脚下,那与羊群纠缠了一整夜的女人们被累得瘫倒在雪地上。
出牧后,暴风雪仍在肆虐,我且战且退,人困马乏,四顾茫茫,也不知离家多远。这种天气,“草原英雄小姐妹”的事迹随时可能产生,但牧人们认为那是责任事故。临近午时,风雪仍未止息,迷茫之中,一点红色飘忽而来,渐渐清晰,原来是那祖孙三人循声来找我,要替换我回去喝茶,我不放心羊群,谢绝了她们的好意,但让她们帮我把羊群向逆风方向赶一赶。四个人全力拼搏,羊群终于开始不情愿地逆风去采食。那小女孩儿奋力奔跑,个子还没有羊高,常常被挟裹在羊群中,她那鲜艳的红头巾被朔风吹动,像一簇火焰,在迷漫的风雪中燃烧。
后来,那位“民兵连长”迎娶了那个姑娘。
二十多年后的一次那达慕大会上,那姑娘已是祖母辈分了,来到我的面前,向我一一介绍她的儿女和孙辈。她依然那样憨厚地笑着,只是眼角多了些皱纹。她说那年赶车去拉水,牛挣断轭绳跑了,多亏我帮她赶回。我怎么也记不得了,但我相信她的记忆,也相信我会那样做的。
如果我提起那次在暴风雪中帮我赶羊,她们也一定不记得了,可是我不会忘记,那在风雪之中燃烧的红头巾。
群山深处的人家
草场问题历来是满都宝力格牧业发展的瓶颈,牧场畜群总在十万只上下徘徊。但是,却有占全境四分之一的山地草场终年闲置着。
大兴安岭西部的山麓,绵延至草原便不再起伏,终止于牧场的东南部。这将近一千平方公里的群山以伯仑浑地为中心,土壤肥沃,牧草丰盛,地下水源充足,但却是个令人谈之色变的地方。
四十年前,年轻有为的牧场书记哈木图,力排众议,率众挺进这群山的东北部,开辟出美丽的夏季草场乃林高勒,这是他的得意之作,人们享用至今(十几年前,被前去采风的记者摄入镜头,制成图片,流布全国)。转年冬季,又进入这群山的腹地伯仑浑地,却造成部分牲畜死亡,被批评为“好大喜功”,成为历次运动整肃的材料。
三十年前,建设兵团刚刚组建,由于战备吃紧,那些不懂牧业的军人们,指挥牧民进入伯仑泽地,又逢大雪灾年,在那里撂下了四万具牲畜的尸体,从此再也不敢对牧业生产置喙。
1985年开始承包畜群分配草场,把部分外来户牧民和场部改行牧业的职工新建了一个大队,草场就是这片群山和附近的平川。我早已离开那里,个中原委不便评说。
但是,这险恶的群山却从此一扫千百年的阴霾,露出了笑脸。连年的大旱,北部的优良草场生长稀疏,湖泊干涸,这里却成了风水宝地。那些毫无经验的初创者们,胆战心惊地带着少许牲畜进驻这里,苦干了十来年,竟发展成牧业大户。
这里是全场冬季贮存牧草的基地,2000年闻名全国的锡盟大雪灾,满都宝力格却向受灾地区输出了数千吨牧草。我在这群山的山坳里,见到建设齐备的定居点,越冬棚圈完善,牧草储备充足,这绝不是短期行为,他们利用这难得的时机,积累了坚实的物力、财力和经验,以应对吉凶未卜的来年。
我衷心祈祝他们的平安和幸福。
◆老木匠铁刚
远离居民区的那间孤独的木工作坊,一个影子般单薄瘦弱的人,像钟表一样准时地出入那里,积年累月为牧民打造牛车和各式家具。他那病恹恹的妻子为他生养了八个儿女,一家十口,食指日繁。看着他那渐渐驼下去的背,和那群总也长不大的儿女,我无法想象他们的未来,正如那时年届三十,前途未卜的我。
但我毕竟孤身一人,而且享受到“政策”,永远地离开了那里。
二十三年之后,我面对深山中这所规模庞大的家业,无法相信眼前的一切,甚至不敢辨认这两位苍白瘦弱的老人,曾是那对勉力操劳的中年夫妇。
默默地喝着奶茶,我不敢提起往事,我怕触动他们那颗曾经痛苦的紧缩的心。
老人却话语平静,甚至有些自嘲地讲起了过去。
“那时候真怕侍弄不了这些牲畜,我只敢要了一半,……噢,是二百一十九只。”
“去年发展到五千来只,给孩子们分了家,剩下不到两千只,留着我们老俩口过日子。”
他摇了摇头,“没想到,这东西还能发展。”此刻,他是不是又想起了那些一斧一刨分厘不差的木工活计。
有两个儿子在旗里和苏木经商,干得很不错,而这两位老人,却不会再想到回归了。
东边那一大排橘红色的新瓦顶,是给越冬牲畜建造的封闭式畜舍,房后小山般垛起的牧草,还是去年打的。
“这草还能用吗?”
“能!牛最爱吃隔年的草啦。”
这一切一切,不是一个当年在山上挥鞭驱羊的羊倌能够想象的。
◆车老板官那嘎
三十五年前,他用马车挨个儿把我们和行李送到牧民家。干他这行儿的,跟谁都没大没小的,但他年轻,不讨人嫌,反觉几分可爱。牧民妇女也和他逗,叫他“宛那嘎”(马驹子的蒙语,和他的名字只有一音之差)。他会讲汉话,但发音不准,我们故意让他说“我的青马”,他总说成“我的亲妈”。
我临走的前两年,不再放羊,知青纷纷离去,没人搭帮,也放不成羊了。跟他到大兴安岭的林场拉过木头,在山上打过石头,闲时也到他家喝上两口儿。
就这样,直到我离去,他仍在赶大车,只是多了一群小儿女。后来听说他改行放牧,我不奇怪。他还年轻,虽不是如鱼得水,至少也是因祸得福,不然他那大车赶到哪年,又怎么养活那群儿女?但听说他成了牧业大户,倒有些惊讶。
官那嘎家不在定居点,他在游牧。他那蒙古包简朴、窄小,但家什俱全,完全是二十年前的牧民,只是多了现在每家都有的卫星电视和微波电话。他比以前稳重多了,我看他已是儿孙满堂的祖父,也就不好再拿他开玩笑了。
牧民从牛车直接跨入了汽车拖拉机时代,他没有家底,那马车也帮了他几年忙,畜群从三百只发展到二千三百只,给儿女分完家剩下还是三百只,钱都用在棚圈井栏上,住房还没翻盖,儿子成家还要盖新房。有两个孩子去旗里工作,单位不景气,下岗又回来了。
他好像有些吃力,还不如他的近邻铁刚老人那样从容,他满脸认真地对我说,他还没到过北京。我心里一沉,望着他脸上那洗不掉的风霜,望着他那与我同龄,但已满头白发的妻子,多年来我也头一次和他这样认真:“你们来吧,我陪着你们,好好逛逛北京。”
我心里很不平静,望着远处那两间尚未翻盖的土坯房,想起那两户到处闲逛,早已把家产荡光的本地牧民,我已没心思再去了解他的发家史。他执意要杀羊款待我们,我婉言谢绝,还要赶八十里的路,不能让司机久等,但我欣然收下了大嫂送的一大包奶食品。
回京后,给他挂了个电话,劝他安排好手里的活计,来北京玩,六十岁的人了,别太苦着自己。
他正忙着打草,匆匆地答应了我。
◆科尔沁的儿女
这里离官那嘎的草场只有数里之遥,但山势险峻无路可行,只能返回苏木,再绕行六十里地才能到达。
这户人家的组成、产权和归属,不是一两话能讲清楚的,但它的掌门人是我们的老朋友,这老家伙整天呆在苏木,用那小镇上的闲话和电视里的“国事”下酒,把每月一千块钱的退休金喝光。
他的大儿子比老子还能喝,先他而去,留下这片草场,留下守着草场的妻子和牲畜。二儿子在旗里当干部,留下几百只羊,雇人在这里放牧。小女儿也住在这里,那倒插门的女婿,是这里惟一的男人。我们那待人诚挚的老嫂子,为这支离破碎的家操尽了心,早早地离开了人世。
老家伙还有些神通,十几年前用喝酒的钱买了十几头牛,也曾发展到二百多头。前年一场雪灾,死了三分之二,他的牛总呆在苏木附近,今年春天又因误食塑料袋死了八九头。苏木开始整治周边环境,牛群只得进山,跟去的人却是他续弦的妻子,他仍旧留在苏木喝酒。
他说要在他的山庄隆重地款待我们。但他日在醉乡,而我们的行期已经很紧了,那天强迫他找了辆车,一路颠簸,到那里时暮色已经很深很深。茂盛的牧草,在这深秋时节却似夏天一样油绿,牛群吃得肚子滚圆,皮毛绸缎般地闪亮。他那孀居的儿媳和守活寡的妻子,没有骑马也没有摩托车,徒步驱赶着强壮的牛群,凄婉的呼喊声在山谷间回荡。她们来自科尔沁地区,这是能把这些松散的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凝聚在一起的原因。
这次来草原,由于修路我们绕行途经科尔沁的东路。百年前曾经美丽富饶的科尔沁草原,人与自然早已将她化作农田和沙地,只留下旋律般起伏的曲线,留下被掠夺后的赤裸的躯体。大片大片被开垦的田地,盛开着灰绿色花穗,远观恢弘壮丽,近问才知是大旱之年补种的荞麦。这绿色并不连绵,远处不时露出荒漠死寂的沙碛。
终于,这些丧失了草原的牧人–农夫,再次失去了土地,他们开始移向北面并不很遥远的锡林郭勒草原。我很纳罕,这些失去草原的牧人们,历经百年的磨难,却没有丢掉自己的语言和习俗,那地区并不闭塞,他们珍存着这一切,似乎在等待着来日的复苏。
自然将他们流放,祖先的睡梦在这里被惊醒,我在这里到处可见他们的身影,尤其是那些妇女们,她们勤奋、不惮劳苦,待人殷勤诚笃,将自己的辛勤劳作,回报给取之于斯的草原。有些闲散成性的本地牧民,再也不能在家中享受安逸了,却可以到这些人家去聊解乡愁。
这山坳里的日子过得很红火,生产性的设施很齐备,甚至还有大功率的发电设备。他把羊群中一只最大的羯羊杀了款待我们,但并不妨碍我们指责他的放恣和不务实。他很迷惆,我们劝他致力于草场的甚本建设,他却关注“十六大”以后的政策变动。
“你有病!!”我们愤怒之极。
第二天一早,我们急于返回,他骑马去给我们找车。车先他而到,我们还在生他的气,没有同他话别。他骑在马上,穿戴全套的蒙族服装,甚至还拖着一根套马杆。我望着这时代的落伍者苍老的身影,想起他桀骜不驯的一生,又有些后悔。
回京后,往他在苏木的住处拨了几次电话,都无人接听,我并不希望他在苏木喝酒,我更希望他留在那群山深处。
◆做过官的羊倌
阿登格日勒是我最好的羊倌朋友。早就知道他在旗里当了局级干部,临行前又听说他调任旗人大常委会主任。我们羊倌界的人士能够从政,我深感欣慰。古人云:立君牧民。用一牧字,可见个中深意。
但我到旗里时,才知他已去职,回去放牧了。我听到人们交口称赞,说他是“少有的、最廉洁的干部”,也有人说他家庭负担太重,像他那样干法儿,捞不到什么油水,拿什么养家糊口。
见到他时,依然那样缄默,依然是那山上孤独的牧羊人。他太不像他那已去世的父亲。有一次我向老人询问过去一种给人放羊的职业,蒙语叫“苏日和”。主人的羊群太大了,要分群,自己家中人手不够,就雇个人放,没有货币,报酬用羊群里的羊来支付,这些“活工钱”依旧在羊群里生长繁殖,但已易主。据说有些很精明的人,把病、狼害等损失都算在主人名下,甚至自己的羊羔病死了,也可以把主人的“过继”来。若干年后,羊群又太大了,他来向主人辞工,分出自己的羊群━━当然绝大部分是劳动所得━━去自立门户。
老人接着给当时为“国家”放了七八年羊的我算了一笔账,他说:“如果那样的话,你就和我一样了。”他的成份是牧主,在那阶级斗争如火如荼的年代,他敢于把这样的话说给我听,足以见我的地位和立场,还有我的为人。
老人待我很好,我的放牧经验多半是他教给我的。牧草的种类、分布,气候观测,不同季节的出牧方向……,使我放牧多年,没有出过丢脸的事故。这些我最需要的,恰恰不是“再教育”的主要项目。
我离开后,老人来过一次北京,依然那样风趣,那谐谑的微笑和话语,提醒着我在山上的那些交谈。但我冥顽不灵,回城后又给“国家”修了二十来年汽车,还是没有发财。
我已了解到阿拉登格日勒的家境不错,他住在那群山的边缘,也算是一家牧业大户。儿子已长大成人,说起儿子他很高兴,他说他们和别家的孩子不一样,喜欢骑马,现在马群里没人骑的马太多了。只是有一个患精神疾病的大女儿久治不愈,不时让他心烦。
问起他为何辞职,他仍以家庭负担为托辞,他说,不能把全力放在工作上,还不如不干。我相信他的话,因为这是羊倌的性格。
◆支离破碎的家
埃勒特贵是个比阿拉登格日勒还要腼腆的青年,一说话就脸红,几乎无法和他交谈。我一去时他就放羊,到我走时,他却放马了,可他的性格根本不适合当马倌。
他的家是个奇怪的家庭,大伯父成份是牧主,我去之前就死了,还有两个伯父都是喇嘛,单身住在这里,是主要劳力。还有一位老阿妈,但不是伯母,而是姑姑。他的生父是旗里的干部,身边只带着小儿子,将他和妹妹寄养在这里。大队领导好像不理会这些,把他们当牧主子女看待。
刚来那年,分配各家给知青做皮袍。一天早晨门外狗叫,出门看见几只狗围住一个步行的女人,但她并不惊慌,默默地站立。我们斥退了狗,才看清是他的妹妹。在牧区男人出行都骑马,女人则驾牛车,牧主家只有放牧的才有资格骑马,其他人一律步行。她背着一个大柳条筐,里边放着我们的新皮袍。想到她家只有一位老阿妈,再就是年岁尚小的她,那巨大的老羊皮袍,缝得细针密缕,穿在身上很不是滋味儿。
她长得并不出色,但很端庄,和她哥哥一样沉默寡言。
有一天放羊,传来一阵阵有节奏的歌声,我知道那是来替换放羊的父兄回去喝茶的小伙伴们在玩猜拳游戏,他们平时难得在一起。牧民终年劳作,只在春节才喝酒,喝酒时也不划拳。猜拳是小伙伴们的游戏,还伴有很动听的歌声,那歌声经常变换曲调,带有很巧妙的节奏和切分音,我总也学不会。
走近后,原来是她,我第一次看到她脸上那样灿烂的笑容。她盘腿坐在草地上,正在忍俊不禁地哄劝那老是输拳的小男孩把这游戏继续下去。我的到来打断了他们,她骑上马默默地离开了。那以后,我再没见到过她这样开心。
转年夏天,那消息像阴云一样掠过草原,一家无权但有势的人家,没有按照这里的民俗和程序,把她“接”走做了媳妇。我向人们询问情由,那些牧人们面色凝重,缄口不言,他们不愿让一个外族人看到自己的耻辱,我尊重他们的沉默,不再追问。
他的二伯父图门,过去是个级别很高的大喇嘛,为人极正义,言辞直率,完全不似我想象中的佛门之人。我很尊重他,他对知青中的不平之事,也向我直言指摘。我又有些不解,以他的身份,自顾尚且不暇,还有心思管这些闲事。那么,他侄女的遭际,对他又是怎样的刺激呢?我只是这样想想,怎敢去伤他的心。
在一起放羊时,他总是很威严地站在那里,目光远眺,没有多年的修持,又怎能有此威仪?只是我肉眼凡胎罢了,真后悔他在世时没向他请教佛门中的掌故,他一定会讲给我听的。
到我离开时,这家人已经快死光了。哀日特贵还没有成亲,那是牧主子弟这一阶层所不敢企望的。在那个人群中,他还是小字辈。
这次见到他,比过去开朗多了,他父亲曾出任文革后第一任旗长,离休后回到了草原,把小儿子也带回放牧。他们的根在草原,他们终于有了一个完整的家。
只是他那苦命的妹妹,不久前因病去世了,还不到五十岁。在我的记忆中,她永远是那张稚气未脱的笑脸,无论在天国还是在人间,她一定还想继续玩那没有做完的猜拳游戏。
内蒙锡盟东乌旗满都宝力格牧场地区资料 (略)
文章来源: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