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想找人说说樊百华先生。

我只见过樊先生一面,但听到也见到了他的传奇。樊先生是南京邮电学院(南京邮电大学)的老师,因种种原因被“下课”到图书馆。一个哲学的头脑到图书馆里当馆员,能发挥什么作用?这个问题没人想过。也许我们只能想到政治的头脑毛泽东当馆员时积累的“文化仇恨”,而个人的仇恨后来使整个文化道统中断,君师合一、政道统一。

樊先生却在图书馆里爱着,这个曾经热烈地拥抱恨的人如今是热烈地拥抱爱。他看着年轻人在图书馆里看书,就有一种生活、事业的骄傲和爱。这爱使他观察那些读书的大学生们。上周,一个头发长了还未顾上理的学生借阅了一本波普尔的书,今天,这个不修边幅的小伙子又在看罗素的书了……于是,樊先生走过去,递上一本伯林的书。交谈开始了。碰撞开始了。思想开始了。但这还不够,樊先生还要请他到家里来,他让学生打打牙祭,继续交流。……就这样,数年之间,樊先生发现了数十个读书种子。这些读书种子后来如花地自我开放,其中不少到了北京。以至于前两年遇到一个头脑清明的小伙子大姑娘,问起来,都说是“南邮的”、“樊老师的学生”。有朋友开玩笑说,不得了,北京有一个“南邮帮”。

这是我听到的故事。

我后来见到了几个“樊老师的学生”,这些已经长大了的年轻朋友今天正进行着了不起的事业。举例说明,浩风先生,一个热情似火的学者,他的关怀遍及中国社会和学术的众多领域。做过沙龙、慈善、环保、维权、学术、翻译……每一领域都有建树。林江仙先生,一个冷静平和的学者,他主编的《大风》是最真实的“中国年鉴”,是2000年以来中国最好的杂志,也可能是1989年以来我们文明转型期最好的思维形式。

这是我见到的事。

樊百华最骄傲的是发现了两位好弟子:李英强和郭玉闪。李英强曾说:“大学图书馆那个地方对我最大的意义,是我遇到了我敬佩的樊百华老师。”

虽然听说樊先生也“懒”起来了,他不再有精力去发现年轻人了,我却非常羡慕樊百华先生。国人常说,得天下英才而教之不亦乐乎。我不认为这是一句好话,至少对现代教育来说并不合适。先哲已说了那么多,现代文明的常识感和制度正义都是明摆着的,年轻的朋友早在挑战我们,谁有资格启蒙,谁又启蒙了启蒙者?看年轻人跟上一代人的“战争”,让我又解气又为上一代人叹气……在一个现代社会里,我们有什么资格去教育别人呢?我们所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地维护心态、世态、生态环境的和谐美好。至于遇到天下英才,我们能够跟他们同行一段路,感受他们的朝气、活力,跟他们分享人生的经验,就已经是人生至高的快乐或收获了。樊先生的人生,正属于这样的境界。

我跟樊先生的来往不多,一年也就几封电邮。最初的几封信后,我就感受到了他的谦卑和爱。他说话简洁,交待正事或表达一点个人感受后常会附上一句,“你忙就不要回信了”。忘了是第几封信,信的最后是“拥抱你的百华”,这让我差点儿“跌了眼镜”。夸张了吧,我还以为我夸张呢,没想到哲学的百华比我还要热烈。但是我能接受。这种人类精神层面的友谊我只是一再体验没敢说出罢了。樊先生说出来了。如此自然。“又朴素又深刻,又微妙又诚挚,又高贵又率真”。樊先生后来又不断地在信的末尾注明“爱你的百华”、“挂念你的百华”……搞得我感动极了。我后来想,樊先生真是惠而不费啊。就这么几句感性的话,让我快乐了好长时间,并且让我懂得要自我珍重,因为我们的所作所为有一部分可能是在“为人类而工作”。

春天两会召开的时候,樊先生打电话关心我的近况,我碰巧在小区里,上楼知道樊先生来过电话却也没有回过去。因为我当时正经历较大的危机,朋友失踪、形格势禁、内心荒凉。我愿意跟一切熟悉的人远离,如鲁迅笔下的“过客”。相忘于江湖。或落花无言,人淡如菊。

最近樊先生又来电邮了,也是很淡的一种,却含着重大的精神。我轻巧地回复说,我已经虚无了。樊回信劝我不要像他那样“坚决戒绝无意义的交往”,他说,“友谊也许是我们苟活的唯一理由。此外,记下你的内心生活、与爱人过好每一个平常的日子,对你度过不知将延续多长的黑暗期,是十分重要的!”紧接着这封信的又是一信,只有一句,“再复:万一这最难的时光过去了呢?我们毕竟没有人类的全部经验。百华”。

多么谦卑的百华,多么可爱的百华。我们能找什么样的人,能用什么样的语言来说说这个人呢?

*余世存,诗人、学者,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湖北随州人,现居北京。做过中学教师、报社编辑、公务员、志愿者等。曾任《战略与管理》执行主编,《科学时报》助理总编辑。主持过十年之久的“当代汉语贡献奖”。已出版的主要作品:《非常道:1840-1999年的中国话语》《老子传》《人间世:我们时代的精神状况》《家世》《大时间:重新发现易经》《东方圣典》(合编)《立人三部曲》《一个人的世界史:话语如何改变我们的精神世界》等。微信公众号:yuge005

余世存工作室 2016-10-28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