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2016年12月25日下午,自媒体《赳赳说字》联合“企业及文艺家公益组织”牧云社及六大媒体平台第一次票选出了2016年度汉字:霾。

世存义兄:

惠蒙慨誉,兄前次专文论及《赳赳说字》,称许其“功德”。我抱愧良久,自思只是一自利利他之事,无甚功德可言。“文字之学”,若非专此精研,本是少年儿童打基础的学问,原无应有此隔膜。因“文字”日用,假若“日用而不知其孽乳流变”,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则一切以文字写下之学问,可谓空中楼阁。

我是猛然有醒,以至大汗淋漓。叹前二十年的文字经营如无根之学。不知文字的其来有自,只是一个半文盲而已。再扩大言之,不知本文化的历史哲学,奢谈人文、治国及改革,也只如“夏虫语冰”。毕竟,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天下忧即是千岁忧”。我要将这个题目反过来做:人生不满百而常怀千岁忧,实则是有道理的。因身躯之有限而精神之无限,有限之身躯易逝,无限之精神长存。而天才的早夭正在于:有限之躯壳承载不了无限之精神。

精神一是不要在躯壳内犯难,否则会引起现代人的各种不良心理症。当下的种种焦灼、唯恐落人后或错过了什么精彩内容,则正是这种不良症的表现。资本调动的不是人体,而是人心。人心失踞,则欲望无所止归。而欲求不过是精神性的不满而已。物质化的贪恋本质是精神性的疾患。货而不知足,则失其所以货;有而不知足,则失其所以有。

通货膨胀已是汪洋大海,GDP又是急急如律令。于是透支成为常态,不透支者反而成为反常态,成为落伍的人。可见红尘颠倒、是非反正。现阶段,或者不做、或者少做,才是正常的人呵。

资本的消费本质,时人或已洞悉。但其“竞争”本质,时人或有不解。资本在生活终端,引发的是消费浪潮;而在生产终端,引动的则是“竞争”暗流。消费或可抵挡,而竞争无处不在。故可怜今天的孩子,从还未与父母谋面,便开始了人世的一趟竞争之旅:校园霸凌只是一个小痛点,如何成为一个成功人士才是终极梦想。而这个成功的衡设标准是:功名利禄。这本无可厚非,中国文化中有这样的“小人儒”,即成为一个有现世功业的人。但中国文化中,还有“大人儒”,即以自我完善为目标,以人格达成为依止。

小人儒,就易落于精神一所言的种种心理疾患中,患得患失。而大人儒,则是我想说的精神二,不仅不在躯壳中犯难,而且有形而上的可能性,将精神性历经锻粹而变得崇高博大。小人儒是用,大人儒是体。不能因用而伐体,而是要因体而致用。

这些道理,很难用幸福论去概括。因小人儒溺于刀口舔蜜而不自知,故非到临终时,始终认为自己幸福得很。富润屋,是小人儒;德润身,是大人儒。小人经营家国天下,大人经营万古一身。小人妄图由术入道,由术入道者,道已悖之。大人因道择术,由道行术者,术已高明。故“道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先如何,再怎样”,则已经是一条不归路:差之毫厘,时日一长,则有失之千里之虞。私念一闪,十方也是震动的。

“家国—天下”模式和“家园—自然”模式的优劣,孔子在《论语》中已经给出了答案,后人称之为“曾点精神”。孔子说请言志,他的学生各有回答,大多是“家国—天下”模式的答案,各言其所能治理执政的水平。只有曾点回答说:“暮春三月,已经穿上了春天的衣服,我和五六位成年人,六七个少年,去沂河里洗洗澡,在舞雩台上吹吹风,一路唱着歌走回来。”

孔子于是感叹:“我的志向和曾点一样啊”。曾点的志向即是“家园—自然”模式。“家国—天下”模式是“霸业”,“家园—自然”模式是“王道”。正是由于近现代以来,当今各国都采取的是“家国—天下”模式。于是又回到了春秋、战国的战乱和争伐中来。即便在各行各业中,也依然有着“家国-天下”的思维模式,甚至还受到鼓励:如,为什么中国人夺不了诺奖,夺了之后,又问,为什么日本人夺诺奖的多?或者,为什么中国文人画对世界艺术潮流没有贡献?又或者,为什么中国人输不出价值观?

这都是争强好胜、也就是“家国—天下”思维模式在作祟。而且,很多时候,我们的集体无意识中,是高度认可“家国—天下”模式的,因其清晰、可见、有成就感、有说服力。

但追问一句,为何要设立一个“家国—天下”模式呢?答案不言自明,希求政治清明、人民安居乐业、乌托邦和理想国都得到实现啊。那时,不就是“家园—自然”模式了么?

但这正是语言和思维的悖论:当都采取“家国-天下”模式时,“家园-自然”模式是实现不了的。而争斗和斗争,会变成权利下移或上行的主战场。

因此有陶渊明、有空想家、有隐士、有圣徒,也有李安对战争的批判,和《血战钢锯岭》对宗教的颂扬。

中国文化几千年的血脉未断、法脉也未断。很大一个原因是将“家国-天下”模式和“家园-自然”模式结合在一起。“达则兼济天下”,是以“家国-天下”模式去施行“家园-自然”模式。“穷则独善其身”,是以“家园-自然”模式刷新“家国-天下”模式。穷不是退守,而是我已努力过。其潜台词是:“我想让天下人都能有田园之乐啊,但是我的能力达不到,于是我先自己拥有田园之乐啊。尽管我的独乐乐比起众乐乐而言,是次一级的幸福。”

因此中国文人的退守早已立于不败之地。没有什么能够打败他。他内心涌动着幸福和激情。这激情和幸福是并不渴求为外界所了解。他热衷于“慎独”和“独处”,他的旷古知音在渔樵间、在山林间,在诗词歌赋,在茶酒杯盏。

如果说,道家的“长生久视”只是为一个具体的人而设的话,则远远未能实现。但假若是为一种人格而设的话,则此人一直在“长生久视”,这个人就是“中国文化”这个巨人。也是千年来一直被锻击的中国文字。

最后我们的意识状态就落实在这样的文字中。我们不期待这样的文字不朽,但我们或许认识到,经过这种对文字的反复使用和叠加,经过我们对文字的重新解读和处理,我们将人类的意识水平又向前推进了一步。

沤灭全归海,我们是这个巨人身上的一个像素而已。

答谢信写成了心得汇报,世存兄见笑。

专此
颂安!

赳赳丙申大雪和冬至间于宋庄若谷楼

余世存工作室 2016-12-28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