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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卫星先生跟钱理群老师交往多年,近年来每有条件,就上京城看望钱老师,一年一次。我因此也有机会跟卫星“浮生半日”小聚。卫星的《成人之美兮》是一部教育经典小说,启蒙过无数家长老师。遗憾的是,现在的学生和教育基本上不需要梁先生了,据说卫星在学校里类似一个值班者的角色。这跟钱老师的命运一样。

经年不见,我在卫星身上没有看到颓唐的神情,他反而更结实了。谈话的底气同样充沛,这大概能让人理解他何以对长文那样得心应手。尽管这个时代没有多少人愿意读长文,但真的坐下来读读卫星的文章,仍是一种享受。曾有人说,“在碎片化,浅阅读的网络时代,应当尊敬那些依旧愿意精心雕琢长文的作者,并感谢他们能让我们从浮躁中安静下来,慢慢地阅读一个故事思考一些道理。”卫星的文章不一定是“精心雕琢”,他的文章以思辨、气脉涌动、生命力健旺取胜。

这一次,卫星送了我一本打印本的《周记》。他写周记近三十篇,内容远比我的丰富驳杂,汇集起来就是当代社会的编年史。有人谈论这类文章没有多少读者,因为大家确实有切身关心的问题,我记起关于这个问题有很多人讨论过,也就没有谈论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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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需要话语,尤其是需要自己的话语。但真要拥有并随时表达自己的话语,非常艰难。老话讲,一代看吃,二代看穿,三代看文章;可见我们个人要成家立业非常不容易,要成就一个像样子的家至少需要三代人的努力。

有一位学者在回答人的终极奋斗目标时说,人奋斗的目标不是吃香的喝辣的,不是穿好的用好的,而是进入一种精神活动的状态,有此状态者可以应对外界的一切。穷书生之所以比屌丝们更有韧性,即在于前者拥有自己的精神。这位学者还分析古往今来的知识人,说最高的存在是知行合一的哲人,哲学家和哲学教授等等只是等而下之的。有一个穷书生针对土豪说他没见过钱的话回应说,当你和你的孩子甚至孙子们通过金钱爬上山顶时,我在山上等你们已经很多年了。

这样说来,孔子也好,穷书生也好,他们都是人间的哲人。他们活在自己的话语里,这个话语通大道,跟造物主链接。即使颠沛流离,但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我就知道,一个年过七十的作家,曾经非常“成功”,他的小说、散文曾经参与了一个时代的荣耀,他的小说甚至作为政府文件下发用以指导实际工作,但为道日损,“去拜访过他的人给我描述老师家,用的词是‘家徒四壁’,老师自己则调侃为‘贫民窟’——当我真正去到,觉得这些描述都挺写实。”我也曾去过老师的家。但我清楚,这位作家的话语、文字、精神世界非同一般。

语言是存在的家。

可见今天在手机上“刷存在感”有非常深刻的人性道理。今人有福,能在一代人的时间里把吃穿文章看尽,进而生发出自己的偏好或圆满。遗憾的是很多人并不知道获得话语的艰难,以为学舌即是自家话语或自己存在的家。

有人甚至把这种学舌当作技能无限放大,已经去世的王小波就对这类现象非常有感。他曾经感慨地写道:“我有位阿姨,生了个傻女儿,比我大几岁,不知从几岁开始学会了缝扣子。她大概还学过些别的,但没有学会。总而言之,这是她唯一的技能。我到她家去坐时,每隔三到五分钟,这傻丫头都要对我狂嚎一声:‘我会缝扣子!’我知道她的意思:她想让我向她学缝扣子。但我就是不肯,理由有二:其一,我自己会缝扣子;其二,我怕她扎着我。她这样爱我,让人感动。但她身上的味也很难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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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缝扣子”换成“爱国”或“骂人”,也非常写实。

有人早已经是“世界眼光”,甚至都有外国身份了,却跑回来喊一声,给他钱,他会缝扣子。于是大家纷纷捐钱,还有人从10亿、20亿、30亿的数据中得出社会大有希望的结论。当然也有人说,“捐你妹!”这不是被卖了还帮他数钱吗?

如果用王小波的说法,伦理问题是最大的问题。很多时候,正反双方或多方都未必正当,如果他们不能活在自己的家里,那么他们的言行不仅禽兽不如,而且连机器人都不如。机器人Baby Q 对什么是缝扣子的回答是,“即使随着裸官的增多,官商勾结,但仍愿意做一个中国人,那就叫做缝扣子。”据说一个拿绿卡的成功人士看了这个答案非常认同,但底下的评论说,给他一个机器人脑子,他都未必想得清楚他跟机器人之间的差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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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周立秋。

当年读书时,一直对古人说天与水争讼难以理解。为什么立秋前后容易发生纠纷?

九寨沟地震了。

还好,没有太多可纠结的。

但国际社会有讼。朝半岛打嘴仗,朝美双方互放狠话。

因此,有人说看当今世界,可能没有比我们的人格分裂更严重的。网友说,“缝扣子们一天的时间是这么安排的:早上歌颂祖国,中午歌颂俄国,晚上恨日本,恨菲律宾,恨越南,恨台独港独……”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分裂的个人依旧在路上,天朝依旧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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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周在讼卦时空(8月6日-12日),先哲系辞时说,“天与水违行,讼:君子以做事谋始。”

是为本周记。

余世存工作室 2017-08-13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