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近年来常想到轮回问题。

有一个朋友,他和他儿子都是我多年相熟的人。我知道他们父子没有音乐细胞,但朋友的孙儿才四五岁,居然是狂热的音乐发烧友,是某一剧种的爱好者,看着小朋友唱得有板有眼,真是不由不让人想,这不是前世的才能是什么?

前两年到一电视台做节目,遇到一名嘴,突然聊起性格、命运和文化关怀问题,我自己心血来潮地冒一句,你的文化态度跟某个历史名人有相似。“哎!”他说,你怎么想到周作人,因为他也经常想到这个人,而且巧的是他出生的前几个月这个人死了,有一阵子他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有这个人转世的影子。

最近读朋友写的小说,虽然只是写一个男人出车祸后要求投胎做海豹的故事,但在他隐晦的笔调下,我还是读出了轮回的关键词。结果,读一位民国学人的学记,读着读着感觉像是读自己。文化态度不说,学术观点居然一致;要命的是,他老先生经常教书读写之余,会喊上学生或朋友到茶馆里吹牛,这不也是我的风格吗?“兹事体大”,关于我是否是那位老先生转世的问题以后再谈。

就说轮回或转世吧。传统中国文化对此看得很寻常,不就是化吗?变化的化,文化的化,物化的化。天变地化,化民成俗。《逍遥游》开篇即化:“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还有作者本人的转世体验:“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

我有一度研究24节气,对其中若干古人误解却又极得物化要义的物候现象感叹不已。比如惊蛰节气,鹰化为鸠。比如清明节气,田鼠化为鴽。比如寒露节气,雀入大水为蛤。比如立冬节气,雉入大水为蜃。这样上千年全民广而告之的宣传,我们的古人对物化一定见怪不怪。古人还固执地认为,惊蛰时,鹰化为鸠,至秋则鸠复化为鹰。清明时,阳气盛则鼠化为鴽,秋冬后,阴气盛则鴽复化为鼠。而飞禽入水,古人认为是飞者化潜,阳变阴也。古人的这些道理真的不能用是否科学来评论归类。

我们的先人对“化”有很深的研究,集大成的《化书》进行有意思的整理,只是我们多把它当作荒诞不经的东西。有意思的是,我们的化并不那么恐怖。生生之为大德。但生化一词却跟现代生物化学相关,借助于好莱坞电影一类的宣传,让人觉得那里面的世界要恐怖得多。

近几年来,我越来越觉得身边的物化跟生化一样恐怖起来。跟年轻的高知男女聚会,我经常对他们的学识视而不见,我总觉得眼前像出现幻觉一样,跟我聊天的年轻男女不是什么有趣的灵魂,而是自以为是的老妖婆、自私自恋的老坏蛋。但是,眼前明明是年轻的知识男女,我一再反省,我是不是太不厚道了。但我越反省,越认定他们是妖婆、坏蛋转世而来。这种感觉使我理解尼采为什么会大白天在闹市里打着灯笼找人,为什么会在街头抱着一匹马痛哭。这种感觉更让我觉得周围的环境有时候恐怖难言,是的,跟红色的或白色的恐怖不同,还有一种生存的恐怖是说不出来的。

环境的恐惧使得我们在世的生活很难持久,社会学家观察到,这容易导致脆断现象。对人来说,就是各种非正常死亡,上吊的,跳楼的,得抑郁症的,但死了也白死是一种,死了也不甘心是一种,因此天地之间会有大量的转世。

在各种转世中,有一个叫王什么的,好像转世三四百次了,这是悲怆的。在各种转世中,我们对辞世的大德的恳求是很感人的:祈祷发大悲心,乘愿再来。在各种转世中,东方的父母是慷慨的:我这辈子算是就这样了,只能指望儿子女儿过得好,是的,孩子是他们的转世。

在各种转世中,网友们编的段子是有历史感的:乾隆下江南,乌龟挡道。乾隆问:“王八们有何事上奏?”乌龟道:“我等有王八蛋进贡,欲求乌纱帽!”乾隆大笑:“好,哪日灯头朝下时,就让你等全部入仕。”乌龟们叩谢。乾隆笑道:“这帮蠢王八,油灯烛头什么时候可以朝下?”转眼300年后,电灯取代了蜡烛,这些王八果真全部成了官家……

我后来订正先哲的话说,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地文,以明物化,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物化现象是最正常不过的了,只不过我们很多人不知道而已,很多转世者喝了孟婆汤后早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既不知道自己有什么业,也不知道自己将如何化、化什么?以至于我的那一订正也是错的,在特定的时代,观乎人文,其实也是为了洞明物化。

我的微博曾有这么一条:一艺术家一时热衷坐公交车、挤地铁,朋友问他的感受,他说,即使从人的脸型头型来说,他发现人们也是众多动物植物投胎的,他在人群中见过马脸、驴脸、兔唇、猪头、狗头、狼牙、鸡胸、鸟喙……人身难得今已得,他奇怪很多人不知道珍惜,不知道进化,还经常不小心露了“马脚”,强化了自己的“禽兽相”。

我经常想,在东西方的生化、物化面前,世界是怎么运转呢?那些世代更迭、寄生在不同的物种上的“我识”或“吾性”,需要如何努力才能解脱,才能得救呢?显然,东方的思想就是这样一种轮回转世般的审判、平衡,跟西方神来救赎审判的思路有所不同。

我经常想,在我们当下生存绝望的时候,在我们无奈地遭受侮辱、损害、荼毒、毁灭的时候,轮回、或转世指望在世的孩子是一条出路吗?同样地,听凭神意审判是一条出路吗?我多次阐发一句话:我们为活着所苦,我们易受诱惑,我们犯下罪错,但无论如何,这世上某处总还存在的一位高人和圣者,他是全知的心灵和畏悯的眼睛,他有真理,他知道真理;那么在地上就还没有灭绝,将来迟早会传到我们这里来,像预期的那样在整个大地上获胜。但更深的疑问在于,这样的神明或圣明真的存在吗,他如一再缺席了呢?

因此物化是比神迹更实在的,这一轮回转世的大成绩之一,就是越来越多的生命个体,动植物、更不用说我们人类,明了轮回转世存在的意义。历史在当今时代有特殊的意义,它既构成我们生存的背景,又一再为人群的一部分所嘲笑、否定。但即使否定者也是以之为前提的,这更说明物化之真。当代文明欠奉历史的一个义务,就是把物化纳入到生存的伦理和正义之中;也许只有如此,每一个体,无论他是你我,还是屋前的一棵树,还是邻居的狗,都能够向“我识”“吾性”回归,并归化于大化。是的,陶渊明有诗,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

我这几年的微博有几条说转世:

其一:我们每个人都可以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爱的梦想,它不可思议的力量能够再现传统、回馈现实。借用神话学家的表述,可以说,古典英雄的最新轮回转世,即冒险与收获的罗曼史,正在我们大都会的十字路口,等待交通灯的变换,最终有效服务于社会。

其二:研究官场腐败的人注意到了一个现象,“无官不贪”是当代重要的特征。传统政治制度也有腐败,但始终有一个清流结构相抗衡,现在这个清流传统是失掉了。一个心理学家摇头说,不少贪官都是政治神经病。一个佛教徒说,据说贪官多是清朝乾隆盛世时的乌龟王八们投胎转世。有人问,那他们怎么没投生到美国去?

其三:有人问朋友,她这样的人为什么不能成为中国的翁山苏季?朋友说,我们这里不会有翁山的生存空间。别人反驳,只要是苏季,在哪里都能活出她之所是。朋友说,那得转世多少次,才能活出来。

其四:有朋友议论,我们多活成了遗老遗少,其实我们也多是在地狱炼狱中挣扎过正在挣扎的寻常男女,看看现实,很多人都活在人间地狱或内心地狱之中。有人回应说,可怕的是,看过地狱归来,却失掉了信念,从而掉入无明的轮回之中。

其实,我的答案庄子早已做出来了。他在《天下》篇中说过:“应于化而解于物。”

余世存工作室 2018-07-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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