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旭《死亡劳教营夹边沟幸存者——乡村教师王永兴》序

甘肃省酒泉市与金塔县交接处有一个叫夹边沟的地方,它在巴丹吉林沙漠边缘,在鸳鸯池水库的茫茫戈壁之中,这个地方虽有唐代王维的《使至塞上》中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但在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地图上是很难找到的,况且压根儿就没有这么个标记,可它确确实实存在着。上世记五十年代末发生在那里的故事,用任何人类创造的描述苦难的词语去描述都不过分。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那荒漠中丢弃的破衣烂衫已被风沙撕裂掩埋,可那一具具从黄沙里不断地出现的累累白骨却讲述着一个个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悲惨故事。可悲的是六十年过去了,那在沙尘中埋葬别人尸骨与故事的人,他的故事又被别人连同尸骨一起埋葬。风沙吹走了苍茫的岁月,掩蔽了无数真实的历史。可是历史却像戈壁滩上的万里长城,风蚀破败,断垣残壁,但它仍然倔犟不屈地永久展示它遍体鳞伤的躯体,因为它的存在就是历史,它展示的就是最为客观的真实。风沙的侵蚀只是提醒后人:穿越记忆的河流,绝不让历史悲剧重演。

赵旭先生的《死亡劳教营夹边沟幸存者——乡村教师王永兴》是摆在我们面前一个家族的真实历史,它记录了从中国三四十年代,以至新中国成立后的土地改革、反右运动、三年灾害、文化大革命、改革开放长达百年的历史。

从旧中国过来的乡村读书人,大多数到了新社会都成了乡村的中小学教师,他们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继承人,也是开启民智宣传教育农民走进新社会殿堂的领路人。王永兴就是那个年代千千万万乡村教师中的一员,他也是从乡村里走出的一名读书人。然而,1957年的反右运动在中国农村,这些乡村教师中的佼佼者几乎在一夜之间都成了那个时代的殉葬人。王永兴他在1957年由于给抛弃妻子娶了学生“当代陈世美”的校长写了大字报,并且为农村和学校的发展献计献策而掉进了反右运动“阳谋”的陷阱之中,于是押送到甘肃酒泉夹边沟农场劳动教养,死里逃生回来后又中年丧妻,在农村被监督劳动改造。文化大革命时,王永兴和千千万万地富反坏右一样,被关押、吊打、批判、蹂躏,他乾的是农村里最脏、最累、最苦、最危险的活儿,忍饥挨饿又当爸爸又当妈妈,拉扯着三个未成年的孩子。可他仍然冒着生命危险,夜深人静时救死扶伤为贫苦的农民兄弟看病治病。

我在夜深人静触摸那活生生的历史时,使我想起了巴金先生在他《随想录》中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并不是我不愿意忘记,是血淋淋的魔影牢牢地揪住我不让我忘记。我完全给解除了武装,灾难怎样降临,悲剧怎样发生,我怎样扮演自己憎恨的角色,一步一步走向深渊,这一切就像是昨天的事,我不曾灭亡,却几乎被折磨成一个废物,多少发光的才华在我眼前毁灭,多少亲爱的生命在我身边死亡。”巴金先生把内心最焦灼的一面撕裂开来给人们看。你或者可以说他忏悔得不够彻底,你也可以说他忏悔得太迟,但是,我们却无法不震惊于这灵魂深处的软弱和痛苦。“人可以接受荒诞,但是人却不能活在荒诞之中。”这是法国作家马尔罗曾经说过的话。

赵旭先生是我的朋友,也是一位人民教师,他自1985年大学毕业后一直在采访、挖掘夹边沟的幸存者,也在研究反右运动、大跃进及三年灾害还有文化大革命中的个别案例和那段惊心动魄的历史,回想起来他可谓是毕其一生在做这件工作了。《死亡劳教营夹边沟幸存者——乡村教师王永兴》记述了王永兴的家族,这是同千千万万个中国农民家庭一样,世代务农,笃信仁义礼智信,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普通人家。王永兴正是从农耕文明的传统中孕育出来的传统知识分子,并力图把这种传统发扬光大。可是命运却跟他开了个玩笑,他在一场接一场的政治运动中成了“老运动员”,用他的悲惨遭遇满足了一些人恶作剧式的心理需要。不论这种心理是“原发性”的还是“裹挟性”的,总之一切都发生了。可以肯定,王永兴他至死都没有弄明白“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从书中可以看得出来,赵旭先生用笔的着力点就在这里,它不是单纯记述个人的苦难,而是通过那发生的一件件事、一个个人反映了那个时代的血腥和荒诞诡谲。

在千千万万个“右派分子”中,王永兴来自社会最低层,他普通的不能再普通了,现在看来勉强可以算个知识分子。假如说“反右”只发生在上层,发生在能影响历史发声的知识分子层面,情有可原。因为中国历史上几乎天天上演“王侯将相”争斗的闹剧,读书人能从文化的角度出发,会从历史角度观察,专制者们最怕读书人的发声,结果都是“胜者王侯败者贼”。可是为什么在那个特殊年代却有那么多社会最底层的普通人被卷入其中?有那么多在社会底层仅有一碗饭吃的贫苦读书人会暴尸荒野?现在看来那是一场没有胜利者的闹剧!参与其中的都是牺牲品。只可惜把历史的迷团留给了后人,一个个鲜活活的故事来考验他们的历史文化悟性。

赵旭先生的用意是显而易见的:中国传统文化是我们民族的基因,任何抛弃割裂、肆意歪曲与替代,都将制造灾难。这种灾难是一种共享式的灾难。当然从那个年代走过来的人,难免有人看多了残酷,习惯了血腥,甚至为令人发指的真实鼓掌。我过去曾对鲁迅先生的一些说法不以为然,可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慢慢觉得鲁迅先生过去的一些警句确实应该让我们惊醒。“死者倘不埋在活人心中,那就真真死掉了。”“唯有民族魂是值得宝贵的,唯有它发扬起来,中国才有真进步。”随着时间的流逝,那个特殊年代活下来的人们从历史舞台上即将谢幕,把他们的历史如实地记下来留给后人去解读吧!揭露黑暗是对光明最好的歌颂。

如何看待历史,决定了如何对待当下和未来。每一代人不仅要继承历史留下的资产,也要承担历史的负债,光要资产不要负债是不可能的。中华民族的财富在于有五千年连绵不断的文明,老祖宗为我们留下的正资产远远大于负资产,文化的自尊自信,才是历史的本真。读完《死亡劳教营夹边沟幸存者——乡村教师王永兴》,你会变得清醒,你会显得沈静,那不露声色白描式的叙述撕裂你的心肺,震撼你的心灵,让你真正懂得今日和谐共荣的生活来得是多么不容易,更使你感到“以史为鉴”把那段被残暴践踏割裂了的家族文化血脉传承续接起来,还原历史以真相是多么的重要。“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赵旭先生这几年先后在国内外出版了《风雪夹边沟》《夹边沟惨案访谈录》《反右运动夹边沟惨案幸存者证言》和这本香港开放出版社出版的《死亡劳教营夹边沟幸存者》,夹边沟农场里那一个个倒毙在荒漠戈壁的身影已烙在了他的心上,融于了他的血脉之中。由此看来《死亡劳教营夹边沟幸存者——乡村教师王永兴》是作家赵旭厚积薄发淳朴良心的叙写,也是千千万万夹边沟右派尸骨的叠加,这或许是本书的最大价值所在。

(范文,著名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兰州市作家协会主席,兰州市文联副主席,代表作长篇小说《雪葬》。)

2017年11月14日 于金城兰州

开放2019-01-11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