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都是最优秀的分子;如果最优秀的分子丧失了自己的力量,那又用什么去感召呢?如果出类拔苹的人都腐化了,那还到哪里去寻找道德善良呢?

——费希特:《论学者的使命》

古有三不朽之说,以其为人生最高境界。古人认为,要达到这一境界,须在以下三个方面做到极致,即立言、立功、立德。历史上这样的人不多,今天就更少。

但是,无论古往今来这样的人多么少,茅老茅于轼先生,肯定是其中的一个。

首先讲立言。

毫无疑问,三十年言论界,茅老茅于轼始终是一面高高飘扬的旗帜,无论在言论相对繁荣的昨天,还是在言论开始荒凉的今天,这面旗帜从不曾退场,也从不曾褪色。

这是一面自由的旗帜。捍卫自由是她的主题。

茅老本来工科出身。他的一生历经劫难,见证了太多沧桑尤其黎民的苦难。他因此有强烈的忧患意识,强烈的家国情怀,而在改开之后、在知天命之年毅然改行,从工科转向了经济学研究。中国少了一个优秀的工程师,却多了一个优秀的经济学家尤其是思想家。

但就像从前不满足于做一个工程师,很快,茅老就不满足于仅仅做一个经济学者了。他认为,改革研究是比单纯的经济学研究更紧迫的使命。如他自己八十周岁时所称:“我不是追求名声的人,得诺贝尔奖不是我的目标,我的目标是想把中国搞好,让老百姓富起来,克服改革的各种阻力,弘扬改革的精神,这是我这20多年工作的重点。”

茅老至此从象牙塔夺门而出,一脚踏进了改革现实的滚滚洪流,以学者的理性直接面对公众发言,以传教士般的巨大热情与坚韧,普及自由市场经济的常识。他写了15本关于市场经济的书,其中《生活中的经济学》是畅销书,以通俗易懂的语言,向政府尤其向公众解释了什么是自由市场经济。

但茅老不只是常识普及者,更是一个战士。他坚信,中国问题的核心是自由问题,中国人民遭逢的全部苦难,都因为不自由。改革的方向必须是自由。是否真改革,改革措施是否对,唯一的标准,就是看人民的自由尤其经济自由是否扩大。这在政府干预和均贫富传统极其强大的中国,无疑极具冲击力、极具争议性。茅老不得不一直行走于风口浪尖。无论为富人说话、为穷人做事的主张,还是18亿亩耕地红线不必要的主张,还是取消经济适用房、廉租房不建厕所的主张,他提出的所有相关议程,看起来都不合时宜,都如巨石击水,激起轩然大波。

为此,茅老付出高昂代价,误解,抨击,乃至排山倒海的人身攻击,几乎无日不有。在讨论18亿亩耕地红线的一次学术会议上,某位政府高官竟拂袖而去。甚至很多误解和人身攻击,来自一些所谓自由派知识分子。人言可畏,但茅老无所畏惧,坚持独立立场,不向任何压力屈服,既不向权贵折腰,也不向民粹低头。

不能说茅老的所有观点都对。但今天回头看,他的很多主张确实得到了印证。他主张为穷人做事,这当然无话可说,为富人说话却遭到很多道德家的曲解和抨击。但茅老所说富人,并非通常所称的有钱人,而主要指创造财富的民营企业家。那时他就已经对国进民退的大趋势、对民企所处困境洞若观火,大声疾呼从舆论和道义上为民企解困。只是因为惨淡现实的教育,茅老的这点苦心,很多人后来才慢慢明白。其他如取消经济适用房、廉租房不建厕所,18亿亩耕地红线不必要等等主张,也越来越因真相逐渐大白,而为公众理解和接受,不再有争议性。

费希特说,就学者的使命来说,学者就是人类的导师;不仅必须具有真理感,而且必须予以阐明、检验和澄清。具体到当下中国,一个经济学者的使命,首先必须是阐明、检验和澄清为什么必须捍卫自由市场秩序。这点,茅老做到了。正因为如此,他当之无愧地荣获了美国加图研究所2012年度弗里德曼奖。授奖辞开宗明义地说:茅老是中国推进个人权利和自由市场的活动家,直言不讳并影响巨大。两年后,英国《前景》(Prospect)杂志又将茅老评为世界十大思想家之一。授奖辞同样肯定地指出:“85岁的茅于轼是中国领先的个人权利、自由市场与政府改革倡导者。”

古人所谓立言,谓言得其要,理足可传。以之总结茅老,绝非夸张。茅老之为言论旗帜,无可争辩。但仅仅言者的定性,仍不足以概括茅老的历史地位。作为行动者的茅老,其在实践领域的成就,比之言论上的成就,并无丝毫逊色。

作为言者的茅老,主要是一个战士,一个批判者。但他不是基于对抗、基于仇恨和发泄。他所有的战斗,所有的批判,都基于他的家国情怀,基于爱——爱真理,爱人民,爱生他养他的祖国。这一点,决定了他不可能停留于简单的批判,不可能停留于仅仅提出问题。

这就有了茅老一生中的第三个不满足。第一个不满足,是不愿只是一个工程师;第二个不满足,是不愿只做一个经济学家。第三个不满足,则是不愿只坐而论道,而渴望做一个行动者,问题解决者,把平生所学、所思、所想,投入到具体的实践中,投入到具体问题的解决中。以此来检验自己的理论,并通过问题的解决来具体地推动变革进程。

行动者茅于轼,问题解决者茅于轼,就这样横空出世。于是有了后来众所周知的为富人说话的天则经济研究所,有了为穷人做事的山西龙水头村“造血式”扶贫,以及更大规模的永济小贷实验;还有了后来的富平保姆职业技能学校,成千上万农民妇女进城就业,成千上万农村贫困家庭从此脱贫。

显而易见,作为行动者的茅老,问题解决者的茅老,关注的焦点是贫困问题,尤其农村贫困问题,主要致力的是扶贫。小贷实验最初几年,仅仅他跟一线工作人员的往返信函,就多到可以装好多个麻袋。他为此付出多少心血,于此不难想象。

贫困问题是大问题,这早已众所周知,关键在问题如何解决?通常无非两张主张,一是借助政府力量的所谓二次分配,在今天主要体现为所谓精准扶贫。相应的当然是大政府体制,甚至所谓广义政府即全能政府体制。但这种举国体制代价极其高昂,不仅赋予政府过大权力,更会导致财富主要向政府集中。

另一种主张则流行于西方发达国家。即通过公益慈善事业,主要通过所谓第四部门即NGO,来救助弱势群体,实现财富的第二次分配。这相比政府主导的举国体制,无疑更具优势,但也不是没有问题。最大问题,则是第四部门本身可能的异化,第四部门也像政府那样,发展为一个独立的利益群体。

这两种主张看似不同,其实有一个共同的假设,即市场失灵——市场只有一个功能,那就是创造财富、让财富极大涌流的功能。但市场在公正分配财富方面,在实现社会的公平正义方面,则是短板。换言之,这两种主张都基于对市场道德性的不信任。都要求在市场之外另起炉灶,要求把市场创造的相当比例的财富拿出来,交给其他部门,通过其他机制再分配,以此应对所谓市场失灵,尤其遏制所谓贫富分化。如果谁持有异议,乃至反对,很可能就被扣上一顶主张“市场万能”或“原教旨市场派”的大帽子。

但这两种倾向,作为自由市场捍卫者的茅老,并不能完全苟同。他不仅相信市场能最大限度地创造财富,而且相信市场同样能公正地分配财富,同样能为穷人做事,同样能在实现公平正义方面起作用。即茅老并不怀疑市场的道德性。只不过,他的这些思考的结晶,主要不是体现于文字,而主要体现于实践,体现于行动,体现于别辟蹊径,既不依靠所谓精准扶贫,也不依赖所谓第四部门,主要通过市场机制,通过支持贫困地区农民创业,通过支持穷人自我造血,来让穷人脱贫。即主要依靠市场本身的力量,来解决贫困问题。无论他所投身的小贷实验,还是他创始的富平保姆学校,都鲜明地体现了这一特色。

为富人说话,即为身处险境的民营企业家说话,为财富创造者说话,茅老和他创办的天则所做到了。为穷人做事,这一庄严承诺,茅老也兑现了。千千万万穷人因为他的努力,开始告别贫困。茅老通过市场机制帮助穷人脱贫的努力,同时修改了对市场的道德性的传统定义,证明了市场向善、商业向善的巨大可能。而如果能够充分调动市场向善、商业向善的力量,这无疑是最普世、最强劲的向善力量,不仅可以最大限度净化市场、净化商业本身,更可以通过市场驱动的解决方案,最大限度解决原来积重难返的种种社会问题,最大限度改造整个社会。它还将创造出一个新的趋势,即人心之善不仅具有道德意义,不仅可以奠定公序良序的巩固的基础;还可以为财富创造提供新的支点。越是向善,市场机会越多,市场空间越大。这就可以形成向善与财富创造相辅相成的良性循环。这不仅是对经济学的重大贡献,也是伦理学上的重大突破。

这并不只是一种乐观主义的预言。今天的社会创新,今天的社会创业,今天的影响力投资,无不印证着这样的客观趋势。一个市场与道德比翼齐飞的新时代或许离我们并不远。而为穷人做事的茅老,其在扶贫上的全部努力,都属于这新时代的艰辛开拓的一部分。

这就不仅属于立功,而且属于立德层次了。换言之,推动市场向善,是市场时代最大的功德。茅老是这方面当之无愧的先知,当之无愧的先行者。所以,他不仅是言论界的旗帜,更是行动者的旗帜。什么叫知行合一?如何知行合一?茅老为我们、为整个中国知识界趟出了一条路,为整个中国知识界指出了方向。

茅老的一生,并不容易。前半生如果说不是九死一生,至少也经历了三次生死考验。后半生只有八十年代相对宽松,后来的岁月,跟大多数人一样艰难。能够在如此艰难的时代立言立功立德,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奇迹是如何成就的?这是一个大话题,值得写一本大书,非区区千字文所能承载。但笔者的直觉,这显然跟茅老的内心世界有关。熟悉茅老的人都知道,茅老曾是时代的受害者,那么多的坎坷,那么多的冤屈。即便今天,仍常常陷于舆论风暴的包围中,陷于各种恶毒的谩骂和诋毁中。但无论大气候小气候如何,在他的脸上,任何时候,都看不出一丝一毫受害者的痕迹。他那么勇敢,那么执着,那么坚定,但同时又那么平和,那么温润,那么从容不迫。没有什么能够把他打倒。内心得多么强大,才会有如此状态。

今年茅老满九十岁了。九十岁的茅老,依然红光满面,双目依然炯炯有神,行走依然坚实有力。思想着是有力量的,行动着是有力量的,思想并行动着,为博大的爱而思想并行动着,则可以有非凡的力量。这是茅老生命力充沛的原因吧。按照古人的说法,其实茅老已经当得起不朽二字了。“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茅老不朽,茅老活出了凡人所能抵达的至高境界。如果我们也想在转瞬即逝的时间激流中,多少抓住些永恒的东西,不妨参考茅老,尽可能像茅老那样,仰望星空,脚踏实地。虽然,不可能真的抵达茅老的境界,但取法乎上得其中,至少总可以守住底线,在这溃败社会之中不至于堕落。这,或许是茅老给我们最大的启示。

秋海棠纪事 2019-01-14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