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潘、九寨二县之间有岷山,巅峰为雪宝顶,有细流娟娟潺潺出,自平武、江油酝酿,吸细纳小,迤逦流泄,继之奔腾喧嚣而下千余里,再泻至合川钓鱼城,这就是涪江。此后她从钓鱼城汇入嘉陵江,咆哮至重庆,一头扎入长江,奔赴大海那浩瀚无际、万古不息的事业和世界。
涪江踊跃至古城遂宁,垂柳、桂子相间十余里的犀牛堤阻挡了她,轻轻拍打她抚慰她,江水就倏然回旋流连婉转,发出咿呀咿呀的声响。到这里到这时,你就会看见一座亭子卓然挺立在这堤岸上,那就是凌江阁。
凌江阁东倚卧龙山、船山,隔江向西能看见灵泉山主峰和上面的灵泉寺。江水从北来,向南去,流洗阁下江岸。朝日下的凌江阁清丽羞涩,夕照之下隐约于氤氲烟霞。春花匝地,缤纷兮馥郁;夏竹也千竿,修直参霄汉,摇曳弄青云;也秋菊霜月隐约,斑斑驳驳点点滴滴,是诗人离人泪痕凝。冬至矣,薄雪其降,腊梅和血梅争奇斗妍,说春天不远,说春天的温暖故事。

是阁周匝,可以看茶听香,可以吟诗作画,可以丝竹可以管弦可以棋可以射可以骰;可以三缺一可以斗地主可以麻将可以干瞪眼;可以静可以动,可雅可俗,可古可今;可以士农工商,可以儒道墨释贩夫走卒丐,可以正邪阴阳狐妖江湖,少长老幼丰纤青衫红粉不论。

凌江阁初建于1980年代中期,为廊柱翘角攒顶式,婷婷而立,花圃环绕,宛若青涩淳美的花神少女。那时候,罗宗杰、杨幺、小马、唐常鉴、贤斌和我是十四、五岁的少年,逢节假日带了书本,到江中沙洲玩耍,大多要流连于此。环坐亭间,说古论今,吟诗明志,也描述各自心仪已久的女孩儿的美丽。

凌江阁二建于1990年代中期,为三层中式回廊阁楼。那是大镇压后的忧苦日子,我们的身体和思想都在四面的围堵中四处流散。有了贤斌、陈卫、罗宗杰回到遂宁的消息,我扔下学生从乡下赶进城里,免不得寻找旧时人事踪迹。至江堤,扶梯而上,看她肚里乾坤,落坐某个角落,一书一茶,忘情恣肆,倒也清净自在。或登高眺望,纵目驰怀,噫吁其气,心中块垒稍有消释,身上骨骼嘎嘎作响,人物两忘。那时的凌江阁,我怕你只要把她,看着行路的唐朝书生,陈子昂呢还是李、杜?总之是要年轻着,歌吟着,从你身边走过,头巾衣袂,飘飘然,飘飘然的头巾衣袂,霜露微稀。

重回遂宁是2004年12月4日上午将尽。摆脱了狱吏和国保,却见不到妻儿,凭记忆中的电话号码联系了大哥孔杰和陈明先,欣喜和凄然中相见于凌江阁。稍后来了陈卫、小马哥、幺哥、谢哥、洪哥,杯杯盏盏。
次年先后送走祖父和父亲,岳父母和阿珍大弟哀我三四口乡下闭塞贫弱,引我们住进城里。这时的凌江阁已然三变其身,华丽明亮的西式四层小楼,沉静而高贵,而周匝如前描述。
出家门右转左转,便是犀牛堤,顺堤而下四百米,是陈子昂蹙眉吟哦的雕像,再十余米即是凌江阁。阁西过街有巨型广告牌,书“相思河畔”四字,字牌后二十余米小巷,是陈明先独自兴起的家,刘贤斌闻而未见。因为陈子昂和“相思河畔”的缘故,田子辉常邀我于凌江阁啜茶读书发呆,饥则侧身四近的小酒馆,夜幕降临,老大、小马哥和从乡下回来的陈卫夫妇、阿珍也来此相聚,吃吃喝喝。近者有韩医生斌、吴医生忠全、神厨老九、音乐家任翁、牧师陈来聚。远道倏忽来去的朋友,如马正飞、徐敏、李新、黄晓敏、鲁登川、谢长发、邓焕武、欧阳小戎。至于赵昕,欲至不达,因已先被神秘人物血溅九寨天堂了。

感谢神,大概是得了长寿的基因,四世同堂于我家是稀松平常的事情,祖父是93岁无疾而终。但我父亲却因为忧愤,死在64岁他生日那天早晨。春节回家祭奠,我才悲痛起来,才发现自己已经是这一家四代最年长的男人了。过完春节,与妻儿别过,匆匆地、偷偷地、绝然地隐匿于民工大潮中,操蛋中国昂贵的路桥建设事业。
最初三年,在家勾留的日子不多,然后等来贤斌出狱。回家之日,也是在凌江阁欢聚的日子。上午各自在家泡网、读书、写作,将近中午,贤斌或陈卫要么网上留言,要么来电话:“下午凌江阁哈。”扒拉了饭菜出门,安顿好妻儿,顺堤而下至凌江阁。老大、贤斌、陈卫和我,喝茶、斗地主、搓麻将。如果再来了小马哥、吴医生,还可以增加围棋、象棋或其它活动,余跃波、邓永固、陈兵、银夏偶尔也来抛头露面。天暗下来了,家属们寻来,一桌、两桌、三桌,十人二十人等,赢家请客,其实是输家掏腰包出钱。且饭且醉,兴尽而归。
远远近近路过的朋友在凌江阁刹车歇脚,陈西、八叔、李必风、张明、老汤、邱哥、马律、李宇、凯旋、大蒲、上官、罗勇全、冉云飞、王明、小冯、陈云飞、万驴、小端、张维、老莫、张老和杨姐……维权、围观、签名、打酱油、转世、宪章、宪政、接力绝食的朋辈,从这里飘过,握手、拥抱或擂胸,然后是窃窃私语,或者欢声笑语。竹林和其它某个制高点附近紧张不安的眼睛沦为地下工作者,笑一声奴才你好背时好命苦好可怜,或者望空甩个中指。你把这里看着紧张激烈的战场,我到更希望你把这里看作是呼朋引伴、喝茶饮酒、吟诗弄文、琴棋书画休闲地。

刘贤斌从这里被带走了。
陈卫也从这里离开。
我在远方回望此后的凌江阁。我想,除了陈明先和王晓燕更加像一尊尊望夫石之外,和除了茶博士摇头叹息之外,陈子昂雕塑依然蹙眉吟哦,涪江依然咿呀咿呀流淌,凌江阁依然是华丽的、明亮的、坚实的、沉静的、高贵的。这样的时候,我或者曾经滞留过此处的朋辈,静坐阁下,或者登楼远望,感觉有更多相识不相识的朋友来了,感觉刘贤斌、陈卫就要来拍你或者我、我们的肩头,甚至于听见他们大喊一声:
自摸!
海底捞!
反春!
将军,你输了!

谨此,是为凌江阁记

壬辰十月 小城遂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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