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是秋季吧,江边落木萧萧,江上孤帆点点。我一个人坐在江边,濯足长江。头顶的长江大桥,火车轰鸣。突然一阵狂风吹过,我的草帽飘到了江里。我大声喊叫,却发现自己的嗓子哑了。

“你是不是做梦了,大喊大叫。”先生推推我。我睁眼一看,晨光熹微。后院的橡子劈里啪啦砸在阳台上,宛如千军万马过江来。

怅惘如迷雾笼上心头——我大学毕业居然22年了!恍惚间,一叶孤舟飘至江中,两岸青山嗖嗖掠过。独立天地之间,冷月无声,几多寂寥。

人生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

我上大学是在1992年。是年,中国宣布实行市场经济,十几亿人民摸着石头小心翼翼过河。当时的感觉是,整个社会像个怀春的姑娘,冬日压抑了许久后,一俟春风荡漾,眉目就开始横波。

记得刚入学不久,在中文系宽绰的阶梯教室,系主任组织大家讨论市场经济可能给社会带来什么变化。几个班干部都大云如何如何好,与党中央保持高度一致。我没发言,但心里却隐隐觉得,这个时代将会发生一些变化,具体是什么,我无从想像,也不甚关心。

市场经济给大学校园带来的直接变化就是,不少学生到汉口的汉正街批发了明信片、袜子、衣服、龙须酥等,挨个宿舍叫卖。每个傍晚,总有三四拨学生敲开我们宿舍的门,然后他们变戏法似的掏出一件件小商品。那一刻,我感觉自己不是在大学宿舍,而是置身于喧闹的农贸市场。特别滑稽!

大二那年,校园最轰动的事件莫过于经济管理系一个女孩在校园外面的小街开了一家外贸衣服店。她从广州进货,然后弄了一些树枝靠在墙上,把棉麻衣服挂在上面,看上去特别文艺范。我每次走进那个店,眼睛立刻发亮,但一摸干瘦的钱包,只好默默走开。

那时我不知道,市场经济日后会给中国带来那么大的冲击,社会财富快速剧增,但是人们却把灵魂丢在追寻财富的路上。诗人艺术家作家这些曾经熠熠发光的职业,很快被时代扫进了结满蜘蛛网的角落。功利主义大行其道,理想主义灰飞烟灭。整个社会成了巨大的名利场,人声鼎沸。

我在上大学的那四年,依然觉得当个作家或者记者是件特别令人激动的事情。于是很多时候,我一个人逃了不喜欢的课,躲在图书馆看书。虽然是中文系学生,但是我对哲学很感兴趣。海德格尔、尼采、萨特、哈耶克、波伏瓦、别尔嘉耶夫等哲学家的书都大致浏览了一遍,以我当时的人生阅历和阅读经历,基本看不懂这些艰涩的书,但依然坐在图书馆里,蹙着眉头,装模作样地阅读。

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寒来暑往而不自知。

时间过去二十多年,基本忘了那些哲学书的内容了,可能因为自己是女性的缘故,只记得一些有关女性的片断,比如尼采的名言:去找女人吗,带上你的鞭子!以及波伏瓦《第二性》里所说的“一个女人不是生来就是女人,而是被社会变成女人的”。若干年后回过头来看,发现那些当年读不懂的书已然成了自己生命的底色和气质的一部分了,自己骨子里头的自由主义和女性主义,大抵与大学时代的阅读经历有关。

那时中文系所有的课程中,我最喜欢的是古典文学课和剪纸课。教古典文学的罗老师是布依族,博学多才,风度翩翩,喜欢穿白皮鞋。我向来不喜欢男人穿浅色鞋子的,觉得有轻浮之嫌,可是罗老师因了有渊博的知识打底,所以穿上白皮鞋不显轻浮,反而更显倜傥。

他上课形式很有趣,旁征博引,妙趣横生。记得他让我们选一个《红楼梦》里的人物,上台评述。我选的是贾宝玉的嫂子李纨,书里一个很边缘的人物。忘了自己怎么评述她,只记得上台时特别紧张,脸色潮红。很多年后,罗老师到北京出差,我们见了一面,他提起当年我经常脸红的往事,我大笑:一个小镇姑娘,乍到武汉这么大的城市,一下子找不着北,心里有点自卑,所以容易脸红。

同宿舍女孩都很喜欢罗老师的课,没事就在屋里吟诵唐诗宋词,一个个活得诗意盎然。记得一个冬日周末,大家都在睡懒觉,有个室友懒洋洋地问:今天天气如何?另一个室友从被窝探出头,慢悠悠地回答:从来天意高难问。大家在被窝里狂笑。

罗老师前些年退休了,听说他依然倜傥,依然喜欢穿白皮鞋。

剪纸课也是我喜欢的。教这门课的是何老师,一个眼神清澈、笑容温暖的女老师。她是民间工艺大师,一张普通的红纸在她手里,几分钟之后就变成一只可爱的小兔子,两朵并蒂莲,老人的笑脸,让我们叹为观止。我们宿舍每个女孩都买了刻刀和剪刀,吃完晚饭就开始剪纸。12只脑袋埋在一堆纸屑中,何其专注,也算是90年代校园一道独特的风景了。

后来何老师把剪纸剪到了美国及世界各地,学生遍布全球。2017年,我们在纽约见了一面,一起逛了曼哈顿的高线公园。她鬓角斑白,但是眼神仍和20多年前一样清澈,依然有着女孩般干净的笑容。

还有一个老师姓李,是教政治的。记忆中,他喜欢穿一条脏兮兮的牛仔裤,头发蓬乱,瘦长脸。他讲课很有激情,也很大胆。讲到激动之处,猛地一跃,坐到第一排的桌子上。时至今日,依然记得他说过,年轻人应该先学“道”,再学“技”。这个观点对我影响深远,半辈子以来,我一直苦于追寻“无用”的“道”,而疏于学习“有用”的“技”,基本都是晃晃悠悠活着,管甚么功名。

后来听说他跟夫人出国了,我的心里还怅惋了一阵。

上个世纪90年代的大学校园,因为禁锢较少,而且尚存80年代末期思潮的余温,所以师生的思想大多活跃,经常有小火花闪烁。我还算幸运,没有赶上高潮时期,但也抓住了一点小尾巴。以至后来,我和60年代出生的人特别容易交流,感觉我们的思想是在一条轨道上。

虽然思想自由度较大,但学校的管理还是很严格的。比如每天早上强制学生跑步,终点站着一个班干部,你要点完名才能离开。如果连着几次没去,是要挨批的。于是,每天早上,校园的主路上挤着跑步的人群,摩肩接踵,云蒸霞蔚,蔚为大观。

武汉的冬天冷到骨子里头,我的脚几乎年年长冻疮,奇痒无比,挠得让人想哭。一到冬天,12个脑袋粘在被窝里,谁也不想起床跑步。当时宿舍里有个女孩是班干部,只要是她负责点名,她就偷偷在我们名字后面打钩。于是我不禁感叹:朝中有人好办事!

大三那年暑假,校园里发生了一件让人唏嘘的事情:一个外系的男生,因为与女友在宿舍同居,被学校发现了,勒令退学。女孩默默回家了。男孩却在当天夜里从窗户跳下,以死抗争毫无人性的惩罚。

当天夜里,留校的室友听到对面男生宿舍有重物撞击的声音,没太在意。次日才知道,那个男生昨天夜里跳楼了,他的身体重重砸在五楼窗前的晒衣铁架上,然后跌落到水泥地上。20多年过去,那个女生后来怎么样了,是否已经有了新的爱情?那个青春时代爱过的男生,是否经常出现在她的梦里?

因为宿舍不让谈情说爱,所以图书馆背后的小树林成了恋人们的天堂。一次,我看书累了,一个人跑到小树林里摘野菊花。突然听到不远处的树丛里有男女的嬉笑声,似乎还夹杂着其它奇怪的声音,把我骇得狂跑回来。后来,听说学校的管理人员经常在夜里打着手电筒去小树林抓“鸳鸯”,每次必不空手而归。

校园外面那条街上的录像厅,也成了恋人的另一个去处。一次交一两块钱,就可以在黑漆漆的录像厅里腻歪一个晚上,对于荷尔蒙分泌旺盛的青年人来说,似乎是个不错的选择。

多数时候,那些录像厅放的是外国影片,比如《罗马假日》、《似是故人来》、《人鬼情未了》、《红字》、《西雅图不眠之夜》等,这深深吸引着我们中文系女生。于是,我们宿舍女孩经常早早囫囵吃完晚饭,就跨过芳草萋萋的校园围墙,跑到录像厅占座。

可以说,录像厅成了我们了解另一个世界的窗口。每当录像厅的灯光慢慢暗淡,荧屏上打出片名时,我总要深呼吸一下:美啊,你多停留一会儿!

印象最深的是《人鬼情未了》里的一幕:黛米.摩尔主演的女主角在制作陶器,柔软的泥土从她指缝间不断渗出,但她毫无知觉,默默怀念死去的恋人。她恋人的灵魂出现了,从背后轻轻拥住她。缠绵悱恻的音乐响起。

1995年,美国电影《廊桥遗梦》在中国热映。我也去录像厅看了。当我看到弗兰西斯卡坐在车里,隔着车窗,看着摄影师恋人茫然站在雨中的情景时,心碎不已。现在依然感到奇怪,当时阅世清浅、没有什么感情经历的我,何以能体会到那种刹那即永恒的残酷,以及一转身就是一辈子的忧伤?

慢慢的,宿舍里的女孩开始谈恋爱了。一到周末或者假期,她们的男朋友从各个角落浮上来,我们宿舍的桌子上瞬间多了不少好吃的零食。每个周末,看着她们打扮得花枝招展出去约会或者参加校园舞会,我就在心里叹息:你们这些幼稚的女生啊,根本不知道生活的真谛是什么。然后拧亮台灯,扑向我的尼采萨特海德格尔康德。

可能是我从小敏感多思的缘故,在我眼中,校园内行走的尽是心智发育不成熟的小男生,几乎没有一个入我的法眼。因为孤高比云月,所以同班男生对我敬而远之。我也乐得自在,自己躲一旁看书发呆。不过我低估了室友们。她们中的大多数爱情结了果子,与恋人走进了婚姻殿堂。90年代的爱情,还是挺纯的。

我在大学里没有正儿八经谈过恋爱,但是因为喜欢哲学的缘故,与哲学系一个男生有过一段“山色有无中”的短暂交集。

一天,我照例逃了最不喜欢的现代汉语课,一个人躺在草坪上看海德格尔的《林中的小路》。坐在不远处的一个男生向我走过来,他个子不高,头发齐肩,长得很像高晓松。他问我是否喜欢哲学,我点头。于是他盘腿坐下,和我聊起哲学。他是哲学系的,比我高两年级。毕竟是科班出身,他的渊博让我一阵惊喜,感觉觅到知音了。于是,当他提议到外面的街上喝点什么时,我没有拒绝。后来,我们又有过几次聊天,主题依然是哲学。

临毕业时,他从海南带回两个椰子给我。正聊着最近看的书,他突然停下了,认真地看着我,说:“你是个很特别的女生……”我听了,扭头就跑,他在后面大喊:椰子还没拿呢!我头也不回,一路跑回了宿舍。

在那个19岁傲气的女大学生心里,找个男朋友比不上秦汉的帅,至少得有周华健的阳光吧。可是那个哲学系男生长得那么难看,用张爱玲的话说是,“笑的时候像猫,不笑的时候像老鼠。”回过头来客观地看,大学时代的我长得一点也不漂亮,一脸婴儿肥,天天穿着牛仔裤和衬衫,脚蹬一双运动鞋,一脸凝重的冰霜,不爱笑,不会撒娇,一点女孩的魅力都没有。可是那时候,我还自我感觉挺良好呢。

很快,他回了海南,从此没有了他的消息。很多年后,看到高晓松摇着扇子在说脱口秀,我突然想起了那个男生。当年的我缺乏智慧,根本不知道,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有趣的灵魂万里挑一。说实话,那个哲学系男生还是蛮有趣的。况且,人家写一手漂亮的毛笔字呢。

大学时做过的最“中文系”的事情有两桩:一是在食堂门口的布告栏里张贴自己写的歌词,求人揭榜谱曲。次日,歌词被揭走了,但是不见有人联系我。歌词大意是,父亲从小教给我很多人生道理,但长大了发现行不通。词风模仿当时“黑豹”乐队的《无地自容》。那段时间,甚至产生过学谱曲的想法,自己从图书馆借了几本关于谱曲的书,试着谱了一段短歌。后来发现曲不成调,知道自己不是这块料,只好作罢。

还有一桩事情是,1995年秋天,我在北京做了一场短暂的“廊桥遗梦”,梦醒后“物是人非事事休”。我伤心地回到武汉,写了一篇散文投给武汉音乐广播电台,竟然播出了。播出那天大雪纷飞,我躲在被窝里听着自己的文章被一个嗓音甜美的播音员播出,哭得一塌糊涂。我只记得文章最后一句:我点燃了一根烟,烟灼痛了我的手。爱,灼痛了我的心。现在看来矫情无比,可当时是一个对爱情绝望的小姑娘的真实感受。

那些日子,每天早上,在公共盥洗室里洗脸,听着校园广播里传来孟庭苇的“你看,你看,月亮的脸偷偷地在改变”,就莫名伤感。回过头来,觉得当年那个小姑娘好傻好天真,她不知道,生活更痛的摔打还在后头呢,那场无疾而终的单向爱情只是一次预习。

青春时代毛毛躁躁的爱情,已经消逝在群山的薄雾之中,不会再回来了。四十岁之后,我是多么感谢那些流逝的岁月啊,它赐给我一颗澄澈的心,让我一眼就看到事物虚妄的本质,从而避免所有毫无意义的开始。我深深体会到,清心的人是有福的,因为可以遇见神。所以,“保守你的心胜于一切,因为一生的果效,都是由心发出的。”

大二那年,校园民谣开始流行。老狼,高晓松,叶蓓,逯学军……一大串闪亮的名字。老狼《同桌的你》和《睡在我上铺的兄弟〉》被我们唱了又唱,每次都唱得泪光盈盈,怅然若失。我们知道,告别校园是必将到来的宿命,而将要奔赴的社会,将是什么样的面孔?我们有点期待,但更多的是害怕。

那个阶段,中国本土摇滚乐如日中天。黑豹,唐朝,眼镜蛇,何勇……我特别喜欢“黑豹”演唱的《无地自容》:人潮人海中,有你有我,相遇相识相互琢磨,慢慢地靠近,慢慢地抛弃……每次听这首歌,都觉得自己傲立于群山之巅,俯视滚滚红尘。那时的窦唯如日中天,目光睥睨一切,真是一枚青年才俊。若干年后,他头顶半秃、窝在地铁一隅,与街上任何一个普通的中年男人无异,看了让人心疼,还有悲哀。

张楚当年那首激越悲凉的《姐姐》深深打动了我,特别是那句“穿过人群并且坚强”,成为我青春时代对生活的默祷。去年看到许知远对他的专访,曾经那么激烈的一个男人,如今目光柔和,声音低沉,完全的佛系男人。他说自己的精神总是与时代错位,他说以为自己世故了,但开口唱歌还是哭了。

岁月把一块顽石磨平了,看上去挺舒服的,但似乎少了趣味。其实,何尝是唱歌的他们,听歌的我们不也慢慢老去吗?20多年尘世的烟熏火燎,谁能抵挡得住?

女儿三岁那年,老狼在北京开演唱会。我稿子不写了,饭不煮了,女儿不带了,一个人不管不顾地去听演唱会。当青春时代的偶像出场时,全场雷动。我静静地听他一首首唱熟悉的老歌,似乎又回到了白衣飘飘的时代——12个女孩围在收音机旁,听广播里老狼的歌。“谁把你的长发盘起,谁为你做的嫁衣”。20多年过去,亲爱的姑娘们,你们的长发依然茂密吗?你们的嫁衣崭新如昨吗?你们的爱情依然甜蜜吗?

四年大学结束,最后的离别到来了。班上很多同学留在了武汉,我则回了家乡。火车站的人来学校办理行李托运手续。宿舍女孩都有男友跑上跑下,我则形只影单,不免有几分落寞。

那天下了很大的雨,我撑着伞站在食堂的窗口领取托运单。因为人太多了,把窗户玻璃挤碎了,我的胳膊被掉下来的一块玻璃片割破了,血流不止,只好到一旁包扎伤口。班里一个男生默默走过来,接过我手里的行李托运单,帮我填写。我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转过头去,眼里沁满泪水。

校园广播天天播放台湾“小虎队”的《站台》:“那一天,你说你要走,我们一句话都没有说”,还有《Yesterday Once more》:Looking back on how it was in years gone by/And the good times that had/Makes today seem rather sad/somuch has changed……校园的各个角落,散落着脸色凄惶、失魂落魄的恋人。火车站的月台上,每天都有人抱头痛哭,追着火车狂跑。

离开校园的头天傍晚,我一个人躺在南湖畔的芦苇丛里,看白云苍狗,听树木婆娑。闭上眼,我知道蒹葭苍苍的南湖里,有笨头笨脑的小龙虾,朗朗的读书声,撕碎的情书,以及伤感的泪水。

时光带走了我,但带不走它们。那些波光云影,是我们曾经年轻过的证据。

作者简介:林世钰,福建土产,但有北方性情。读过中文、新闻、法律三个专业,从事过公务员、记者、教师等职业。2013年起旅美,写作,读书,当家庭煮妇。喜欢旅行、摄影、逛跳蚤市场、收集手工艺品。钟情口述实录,2016年出版《美国岁月:华裔移民口述实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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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11月16日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