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人都爱养宠物,但在20世纪60年代的北京,北京很难见到宠物狗。偶尔有人家养猫,或者偷偷摸摸在家里养几只小鸡。

1966年的春天,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因为考试成绩获得了年级第一,得到了奖学金,于是用奖励的钱买了4只小鸡。回家后,母亲没过多指责。这几只小鸡就成了家里没人时,我最好的朋友。小鸡长得很快,我总在问,啥时它能下蛋?没人回答我。慢慢的,小鸡长大了,其中一只渐渐地长出了鸡冠,并开始学着打鸣了。

城市不准养鸡的规定,被我触犯了。有一天,我到鸡窝外附近打扫,突然发现在碎草里面有好几只鸡蛋,我高兴极了。晚上告诉母亲,母亲也很高兴,取了两只,做了令我印象最深的鸡蛋羹,让我尝到了春耕秋实的感觉。但是,1966年的多事之秋,我家已经备受关注,小公鸡的打鸣成为这个故事的终结曲。街道积极分子告知我们,小鸡必须处理掉。毕竟是亲手养大,我不舍得杀掉它们。最后,我记得是一个工人家庭的邻居,以3元钱的价格买走了我童年第一次的宠物梦。

这4只小鸡,不仅给我带来了欢乐,也给我的同学带来了童贞真享受。失去了它们,同学也很痛心,感受到了失去宠物的难过之情。为此,一个同学给我抱来了一只小猫。也许是自己还沉浸在小鸡离开的痛苦之中,所以没养几天,没有感受到爱的小猫就跑掉了。

真应了那句话:失去了才知道它的可爱。那时的母亲已经是臭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被控制,每天从中关村回到家都快晚上8点了,还得忙着做饭(那时的哥姐住校,父亲在远郊)。每每等母亲做好饭,我已睡了一觉了。随着“文革”的浪潮,母亲回家越来越晚,有时等她回来,我早已经吃完昨天的冷饭睡觉了。毕竟母亲是最疼爱孩子的,小鸡的失去和小猫的跑失,对于一个孩子来讲是多么伤心!母亲看在眼里,记在心上。看着孩子的孤独,母亲终于有一天带回来了一只新的小猫。

小猫全身雪白,只有尾巴是灰黑色,难得的是在屁股上有一个花斑,据母亲讲:这猫在猫谱,叫鞭打绣球。小猫是长毛的,长得非常漂亮。当时在北京很难见到这么纯种花色的品种。事过多年后,母亲说,这猫是当时被打倒的某位资产阶级学术权威,自杀前托付给母亲的。我对小猫爱不释手,但吸取了上次小猫跑失的教训,所以隔三岔五,就把它抱到门口的门墩上,弹它脑门儿。小猫虽然不解是为什么,但是牢牢记住了,门口门墩见到人一定挨打。

小猫名字叫咪咪。那时吃得很简单,根本没有什么猫粮,偶尔到东板桥商店买三分钱鱼头鱼尾,煮后喂给它,它会特别高兴,成天钻到我的被窝里一起睡觉。最难能可贵的是,它似乎知道是母亲把它拯救到我们家的,所以每天晚上它都在门口对面电线杆的辅柱上面等着母亲,几乎成了一道情感的风景线。这样,咪咪陪伴着我,度过了几乎没有同学朋友与我来往游戏的“文革”年代,分担了我难以诉说的孤独和创伤。

1968年,我家的四合院终于被人分化占领了,南房搬进了人。然而,咪咪却没有危机感。南房住家的孩子也十分喜欢咪咪。为了划清界限,他家的家长也弄来一只猫。咪咪是个男猫,而他家养的是个母猫。这只母猫一身黑,是标准的小脑袋品种,尤其吃饱撑足之后,就像个黑蛤蟆撑起了一个大肚子,再配上那贼眉鼠眼的两只大绿眼球,低着头窥视着你,让人总觉得它会随时攻击你。咪咪有些怕它,因为这黑猫出手太狠,而且有时从我家猫洞钻进屋,遇到什么造什么。对于这只猫,我悲恨交加,在院子里却不敢吱声,但在我家我就会小小地教育它一下,因此打坏了家里的东西。然而“打猫也要看主人”,母亲回来,问清事实后教育我说:“房子都被占了,你跟一只猫置什么气吗?真打坏了它,可就……咳,别这样了。”转年开春闹猫,也不知道这只黑猫在众猫的眼中有多大魅力,一群公猫“追求”它。这使得所有人晚上都睡不好觉,就连咪咪偶尔偷看两眼,也被黑猫的“追求者”们打进门来,吓得咪咪钻进我的被窝还浑身乱颤。

1969年,哥姐已经上山下乡走了,母亲已被定性,到江西干校劳改。母亲考虑再三,让我自己去东北兵团,总比和戴帽的她一起劳改好。那时的我,少年不知愁滋味,听说去兵团,是军垦,感觉自己终于解脱了,是正常人了。对于母亲,还有咪咪以后会怎么样,就顾不得考虑了。8月的某一天,我终于离开了母亲,离开了北京,也离开了陪伴我3年的咪咪。

我走之后没有多长时间,母亲也去江西干校了。说实话,那时每个人连自己明天会怎样都不知道,我不知道还能不能回北京。母亲也不知道是否还能和孩子相聚。房子早就被人算计好了,所谓覆巢之下,焉得完卵。谁还能顾得上这可怜可爱的咪咪呢?

后来,曾听说忠犬八公的故事,说主人去世后它为主人守灵。这事我非常相信。因为我后来探亲特意到东吉祥老邻居家探望时,除了客套的寒暄之外,他们都异口同声地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我家没人了,但是咪咪每天晚上都蹲在门口对面的电线杆辅柱上,等着母亲的归来。它不知道主人为什么离开了它,它也不会明白是命运把主人抛到了天涯海角,它只能日复一日、月复一月等待,一等再等……因为晚上胡同里的居民起夜,都要去我家门口一拐弯的公共厕所,所以春来秋往,胡同里很多人都记住了咪咪。偶尔它哀鸣两声的时候,很多有良知的邻居都暗暗心酸。

它竟然这样无望地等了两年,最终仙逝了。

我去给母亲扫墓时,我祝愿在天之灵的母亲和父亲安息,也为曾经有过同样爱着我母亲的咪咪祝愿:苍天有眼,好人好报!咪咪肯定也会有好报的。

北京纪事杂志社 2019-0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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