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秋初,何振华君打来电话,报告沙叶新先生因病住院的消息。病情是脑萎缩。我立即想到约老朋友林伟平先生一起去看他。我对沙先生的家人比林先生熟,于是我就打他家座机。是他夫人嘉华女士接。她说她要遵求沙先生本人的意见。我说那我等你的电话。岂料一周后仍无电话回复!据捷足先登的探视者在网上报导:病者身上插满了管子,靠鼻饲维持营养。但意识是清醒的。这以后,我便不再要求去探视了,因为我害怕目睹我这位亲密的朋友受罪,感情上忍受不了那样的治疗条件。

我与沙叶新先生订交,始于2006年。此前,闻名虽久,觌面却迟。他的一些名言名文,在社会上早已传播开来,对他的思想、人格,我早有所知。在2006年年初,我写了《李普先生晚年的光彩——为李普先生米寿而作》一篇三万字的长文,蒋丽萍(上海作协专业作家)女士将打印稿送了一份给他。于是,以文会友,彼此瞭然。(我的记忆,可能有误?在此之前,2004年5月,由华夏出版社出版的《思想时代》,不知是在甚么情况下送给他的?如有准确记忆,则订交时间将会提前?)

2006年秋天,刘文忠先生带着本国问题,游历考察了四十个国家的《新海国图志》在澳门出版,我为他邀请了高校及文艺、新闻界的十五、六位朋友开了一个小型的新书发布会。赵丽宏先生建议,先在上海作协的文艺会堂喝茶,再去聚餐。我们正在喝茶聊天时,沙先生跑到附近买了六、七本盗版书回来分送给大家。那是盗版书最兴旺的时期,冲破了诸多被封闭的信息禁区。

2006年这一年,沙先生的精神很健旺,我们的交往也密切频繁。他是每邀必到,从不托故推辞。有一次我们定在赤峰路的一家新疆餐馆的二楼聚餐。这一次青年人居多。食到中途,他离开了一会。散席时我才知道,原来他中途离席是到一楼总台提前买单去了。

进入了2007年就是一个多事之秋之年了。这之前,我和沙先生都是七十内外的人,而精力却如壮年,应付各种活动,精神裕如;2007年,他突然因病住院,诊断结果,竟是胃癌晚期!我去看他时,他的手提电脑还架在病房里,尚未停止工作。这就是一位智者应对突然袭击的反应。曾国藩在其《原才》论中说:“风俗之厚薄奚自乎?自乎一二人之心之所向而已。民之生,庸弱者,戢戢皆是也。有一二贤且智者,则众人君之而受命焉。此一二人者之心向义,则众人与之赴义;一二人者之心向利,则众人与之赴利。众人所趋,势之所归,虽有大力,莫之敢逆。故曰:挠万物者莫疾乎风。风俗之于人心,始乎微,而终乎不可御者也。”沙先生的人品风貌,无疑是当代中国与权力抗衡的杰出知识分子的领风气者。故他的病情一经网络传播,便立即引起具有良知和正义感的人群的广泛关注。301医院的内科权威写信到上海,为他提供应对方略。而我们这些束手无策的亲近朋友便只得寄希望于奇迹,希望奇迹的骤然降临!他自己则说:“我不怕死,怕也死,不怕也死,怕它做啥?”从结果看,他这个癌症晚期的患者,竟然迁迁延延地活了十一年,这真是一个奇迹!

2007年秋,广州袁伟时先生应上海电视台之邀,到达上海做世博会的节目。袁先生首先提出要看沙先生。刘学尧先生就要我陪袁先生一起去探望。我便引导他们去莘庄沙先生家里探望他。谈了一个多小时,还拍了几张合影。这是在他的胃切除了四分之三,在家里休养期间。

2007年冬,蒋丽萍、林伟平伉俪和我约齐了在莘庄车站会合,一起去看沙先生。那天是阴天,风很大,探视出来站在寒风里,我强噙着泪,三人都在悲戚中无奈复无言。如今,蒋丽萍也不在了,这一幕尚记忆犹新!

2007年有胡佳事件,有汶川地震,他这个最关心民间疾苦的人,哪里能够完全静心养病?

2008年,他曾经参加一个癌症患者俱乐部的活动,但为时不长,因为他生活在一个多事的时代,不可能静心疗病。

2009年5月,李长春在高层会议上点了他的名。我跟他商量应对办法。他说先看看。但我还是写了一则千字短文予以回应:“昨天下午六点,有朋友打电话来说,有政治局委员(或常委)在会议上点了沙叶新、刘军宁、徐友渔的名,说是再不受规范,就要将他们开除公职。这是倒退!这是一个极其不明智的动议!我相信它不可能获得多数的通过。如果这个建议付诸实施,那就等于倒退到了极左的路线之上,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举措。温家宝先生曾经宣称公民有表达自己意见的自由。沙、刘、徐三君子之言论如果违法,只宜䜣诸法律;以法律之外的手段压制他们,禁其自由发言,就不是依法治国,而是依人以权“治”国。(《良知和正义感是扑不灭的!》)2009.5.23.下午六点。

2009年还有一次重要的活动值得记述。就是沙先生的七十寿庆。通常的寿诞庆祝多是做九不做十。沙先生的寿庆活动已在2008年举办过了。但我为了要抓住这次整寿的机会,便发起并筹办了2009年7月的这次宴会。先是,2009年清明节,广州的唐荆陵、魏德胜到苏州为林昭扫墓。这是一个正义的行动,我便约唐荆陵过上海时为他们接风。实际上又另含了一层意思:就是为沙先生的七月寿宴选择餐厅和预尝菜品,结果没有选中。第二次试探选择是五月,哈佛研究员刘年玲女士到沪,我约了蒋丽萍女士作陪,在梅龙镇酒家午餐。结果大不满意!最后还是选择了福州路杏花楼。

蒋丽萍要和我共同做东,承担这次寿宴的餐费,我见她儿子正在英国留学,费用很高,没有同意。

这次寿宴可惜没有留下详细记录,只能全凭回忆了!我首先问沙先生本人:除了我拟定的名单,还要邀请哪些人?他说“要请白桦大哥”。我记得有十七人:白桦、王蓓夫妇、叶新、嘉华夫妇、朱学勤、陈静宜夫妇、潘涛(上海辞书出版社总编辑)、陈家琪(同济大学哲学教授)、赵丽宏(上海作协副主席、《上海文学》杂志社社长)、蒋丽萍和我……

因为杏花楼是上海名牌粤菜老店(民国初年),是上海第一家,所以它的包房定的标准很高:每客最低消费150元。蒋丽萍本是《新民晚报》的资深记者,社会交往广阔,她就给黄浦区的一位干部打电话,说明进餐者大部分是老人,食量小,吃不了那么多;于是卓玉珠经理就给我们自由点菜的特权。我后来就利用这个关系,为朋友接风、践行达十年以上,直到卓经理退休。

后来我也没有承担寿宴的餐费,是赵丽宏一个人买的单。

2009年沙先生的重要活动还有年初的网志年会。此前的“网志年会”都在江浙两省的小地方举行。翟明磊、大蝦等年轻网络高手年年都去参加。我连电脑都不会用。遂无兴趣参预。2009年则将年会移到上海近郊。此前上海近郊的某区委书记将“艾未未工作坊”接纳到他所辖的区里,这一下引起上海市委的恐慌,认为这将导致上海地区今后的大麻烦;有如苏州的“林昭墓园”,成为苏州地区长久袚除不去的“瘟神”!上午,年会参与者都到江湾城沙先生家里集中(他已迁到市内,是我向翟明磊提供的地址),然后去附近的红鸡口餐厅进餐。每人100元,沙先生和我免交。三桌。菜刚点好,上海国安来了,由 毛向晖 去接待谈判。一小时后他回来了。简述了一下谈判概况。我们向“艾未未工作坊”进发。沙先生回家休息。这座个人投资700万建筑的毛坯工作坊,分上下两层,可以接待吃住。然而上海市命令拆除。艾未未在景德镇投资制作的两亿颗瓷质葵花籽,早已为参观者取光,金艳将她的两颗给了我。晚上,由艾未未的四川籍女助手招待我们在镇上的餐馆里晚餐,楼上楼下有十几桌。次日,因年会受到上海国安的干预,不能开大会。部分人就到一个小区的空房间里开小会,沙先生没有参加,我是这个会的最年长者——76岁。年会的核心分子到沙先生家里集中是为了看望他,也是对他的信任。他对一切有意义的活动都是支持的,也是不避嫌疑的。全大陆的“网志年会”也就结束在2009年!

我比沙先生年长五岁,我为什么要给他做寿呢?这在当年是不好明说的一件事。2010年6月,我自己大病了一场,七月,正在大病当中,故七月的“沙翁寿宴”没有举行。蒋丽萍也是胃癌晚期,在“沙翁寿宴”后发病,但没有挺过一年。他们是我在上海最亲密的两个朋友。我为沙叶新做寿的根本原因,当年可以直说的,我当面告诉他:我重气节!——他是当代知识分子中最有气节的人!不像无耻之尤,要立蟊贼为“国父”。而不好明说的则是:我担心你随时离我们而去!尤其是蒋丽萍的故去,更加重了我的担心。这在当年怎么好明说呢?

我是个天天忙碌又终年无休的人,故根本无暇記日记。有事情就記在农历本上。

2011年的农历上记载:6月30日晚9点10分,沙叶新先生从纽约来电话,问需要带点什么。他7号回到上海。7月13又记:在杏花楼莲花厅为叶新兄贺寿,到白桦、王蓓、叶新、嘉华、丽宏、周生、伟平、潘涛、国君、克坚、明磊、李攀、刘淼。付1843元。

赵国君是从北京专程来,温克坚是从浙江来。这次餐费是因为《领导者》杂志6月10汇来稿费2692元,故没有影响到家庭生活。

2011年冬,中国社科院哲学所的张博树博士因干预时政被除名。他博士毕业后,职称被冻结在讲师级别上二十年没有松动。再过三个月,按照劳动法,社科院就不能辞退他了。这一突如其来的灾难降临到他家,已近春节,这个年怎么过?于是我就想找一个临时性的办法。让他家好歹把这个年过过去再说。但是我找不到合适的捐款人。我跟沙先生商量。他说“那我来给他家打五千块钱去!”其实,他刚给兰州的一个女孩捐了五千救急款。他又不是富翁,企业家,怎么承担得起?我便只好向博树的夫人要来了银行账号。他们的儿子正在中央音乐学院攻博。

2012年7月,沙先生没有同意举办寿宴。他弟弟为他安排了去俄罗斯旅游。

他这个癌症晚期患者,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年,又创造了新的辉煌:写了《邓丽君》和《良心胡耀邦》两个话剧剧本。将这两个人物形象立于话剧舞台,也是沙叶新自己的道德人格及艺术追求之所尚。从2012到2016这几年,他都处于最后的创作期中。2015年元旦,珍珠和瞿虹秋先生从南京和苏州开车来参加我的寿宴。他们先去接沙先生。他因身体不适未来。瞿先生带了二十几本《邓丽君》剧本分赠大家。2016年元旦,沙先生偕夫人来参加我的寿宴,在一家宁夏来上海新开的馆子,主菜是烤全羊。四月,他宴请他的老同学的遗孀,因为女士是回民,所以餐聚设在敦煌楼。这是我与他最后一次见面。五月或六月,他快递了四听湖南安化白茶给我。我知道是胡德华寄的,是胡家对他创作《良心胡耀邦》的酬谢。

(程巢父先生是一位上海老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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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站刊登日期: Wednesday, January 30, 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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