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史褶里的真相》第四辑 :反右红飙(8)

关肃霜与李广平

中国戏剧家协会副主席关肃霜(1929~1992),云南京剧名旦,出身汉口满族,上三旗正黄旗籍。辛亥后,没了“铁杆庄稼”——清廷每年拨给的皇粮旗银,满人普遍落魄。其父为汉口新市场大舞台京剧鼓师,关肃霜自幼得到熏陶,约几个小姐妹一起练功。小姐妹中有后来的名角赵燕侠、赵艳秋。关肃霜聪明伶俐,无师自通,见了大人,辄拉住求教,吊嗓甩袖、走步亮相、耍棍弄刀,什么都学。一些演员见女孩可爱,常常教她一两手,日积月累,打下基础。14岁那年,父亲感觉女儿确有天赋,领她先后拜大舞台演出的当家花旦为师,正式取名关肃霜。先拜“雪艳香”门下,雪艳香辞班而去后,再拜师戴绮霞。按行规,跟随师姓,称戴肃霜。

四年勤学苦练,小关肃霜不仅唱得珠圆玉润,而且打得惊险百出。1946年,京剧名家李少春上汉口演出,关肃霜得到启发,决心唱做文武全面发展。她还从“四大名旦”(梅兰芳、程砚秋、尚小云、荀慧生)吸取灵感,提升自身。1948年,五年满师,恢复关姓,带一戏班入湘滇,每天各上文武两戏,一炮打响昆明。马连良恰在昆明,好奇观赏,发表评论:“关肃霜前途不可限量”,并在自己上演的《乌龙院》中,专请关肃霜饰演阎惜姣。海报一出,春城耸动。

1951年,中共接管后的云南大戏院改行工资制,关肃霜月薪700元(按币改后面值),全滇第一,远远超过“国家领导人”毛刘周朱,只有梅兰芳等少数名角达到这一薪额。云南第四兵团司令陈赓、政委宋任穷对她十分看重。关肃霜三次要求减薪,仍然“高高在上”。1956年工资改革,全国评级,关肃霜自请文艺二级,月薪降至280元。[1]

李广平(1916~1967),李鸿章曾孙,云贵总督李经羲侄孙。大清国如不倒,他将荫恩承袭侯爵,故人称“侯爷”、“末世王孙”,因祖籍合肥,又称“淮南公子”。李广平白净清秀,中等偏矮身材,温文尔雅,风度翩翩,待人谦逊有礼,一口地道京腔,一看就是世家子弟。他幼承庭训,对中国古典文学、佛学、哲学均有相当造诣,曾在燕京大学讲〈长恨歌〉,每周三次,连续半年,文史功力了得。1935年,年仅19岁,受聘北京故宫博物院,义务鉴定书画。

1930年代中期,上海一破产朋友蜗居亭子间,仅有一床,床架上一幅旧画横铺为帐,雨水漏浸,字画已有渍印。李广平前往探访,抬头一看:“啊!这是唐伯虎的仕女嘛。”一语救友,这位潦倒朋友装裱此画卖出,持本经商,几年后跻身沪上大老板。他常说:“全靠李先生一眼发现唐伯虎。”

李广平自谓一生下功夫最深的不是诗词书画,而是京戏,与四大名旦皆有来往,广结艺缘。

早年在北京,李广平与尚小云闲逛天桥,忽听茶馆有人清唱,嗓音很好,进去一看,一位贫寒青年卖唱谋生。李广平感觉此生大堪造就,但须名师点拨。听其戏路与梅兰芳相近,便写一信并赠一笔路费给青年,叫他去上海找梅兰芳拜师。青年抵沪,久久找不到梅兰芳,路费将尽,无奈之下在一戏班下海,挂出牌子“梅兰芳正传弟子×××”。恰巧梅兰芳路过,惊见戏牌,买票看戏。那青年在台上看见梅兰芳端坐台下,吓呆了,声不能出,眼睛发直,像个木偶。场内喧哗嘶吼一片,要砸场。梅兰芳上台救场:

后生演戏见我来,所以怯场,责任由我负,我愿意代演。可否?

戏迷们当然愿意,喧哗嘶吼一变欢呼腾跃。戏毕,梅兰芳问清冒名之由,看了李广平的介绍信:

淮南公子所荐,没有错的。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正式弟子。

这位青年就是后来名震艺坛的张君秋。1960年代初,李广平在昆明看了张君秋的戏曲片《望江亭》,与人谈起此事,那人建议他致信张君秋叙旧。此时,李广平潦倒落魄,深陷贫困,仍说:

当初只是为了不埋没人才,故而推荐,不图日后,现在何必写信呢?

人才难得,但也要碰上好老师。马连良是大舌头,言菊朋是左嗓子,周信芳是沙脖子,他们如果不是名师指点因材施教,不要说成为艺术家,做个普通演员,人们都还认为不够格呢。

关肃霜与李广平因京剧相识相知、相悦相爱。李广平早年订过婚,未婚妻病殁北平到重庆的逃难路上。到昆明后,不少人给他介绍大家闺秀,皆趣味不投。1949年12月9日,卢汉易帜云南,李广平恰住在省府秘书长家,一并被捕。

入狱后参加劳动,从未干过体力活的“淮南公子”,挑粪时用枕头垫肩,摇晃而行,看守捂嘴捧腹,笑传全狱。“镇反”前夕由安徽同乡、国学大师刘文典担保出狱,得识关肃霜。

一个对京剧研究有素的单身贵族,一个以京剧为命的待字姑娘,金风玉露一相逢,胜却人间无数。某次,关肃霜遇到一句很难入调的唱词,跑到李广平处请教。她说学戏以来一直用腔自如,从没遇到这样的唱词,没法唱。李广平接词一看,马上指出此为词者之谬——七字皆为平声,缺乏抑扬起伏,立改几字,使之平仄相谐。关肃霜当场一试,音即绕梁,高兴得跳起来,只差没去搂“淮南公子”。后来,关肃霜学梅派唱全本《玉堂春》,特请李广平到家细听细评。李听后,写下近万字评析,一腔一字为之指正,关肃霜不仅佩服其内行功力,更敬仰其认真态度。

1950年代初,关肃霜红得发紫,有名有势有财有貌,人大代表、政协委员、中共党员。1953年,周恩来在昆明看了她的戏,对她十分关怀,主动介绍关肃霜找林巧稚诊治痛经。关肃霜正值花季,追求者众多,包括昆明军区一位上校。但关肃霜的奶奶都认为不适合。奶奶谆谆庭训:女孩儿家要三紧——嘴紧、手紧、裤腰带紧。关肃霜极爱奶奶,一心希望找一能得奶奶满意的对象,其次才考虑自己是否满意。李广平虽近不惑,偏偏奶奶属意,满族正黄旗籍老人,对前清“侯爷”有一份特殊感情。关肃霜自己也喜欢,实为佳缘。1956年,李广平成为云南统战对象,李鸿章曾孙这一出身之碍似乎在淡化。一位朋友向关肃霜建议,这事在云南恐怕不好解决,最好找机会向周恩来说一下,婚事或可解决。

夏衍很欣赏关肃霜,评为京剧全才,1956年安排她出国献艺。行前,关肃霜上李广平家竟夕长谈,和衣而卧,未越男女大防。李广平认为既然准备结婚,一切应按规矩来。关肃霜出国后,情书不断,一次寄来一张撕下的画报:“我生平第一次为你做贼!”她在飞机上翻阅《中国画报》,一幅印制精美的宋人山水,知李广平喜欢,悄悄撕下寄回。关肃霜给李广平的情书至少十封以上。这次出国,关肃霜因武功了得,背旗挑箭,洋人叹为观止,在西德创下谢幕记录——66次。

1957年春“鸣放”,李广平在好友陆铿怂恿下响应号召,并根据陆铿提供的“意见”,说了几句民主党派成摆设之类,加上“大官僚”出身,顺理成章划“右”。此时,关肃霜又一次出国演出,在莫斯科得讯,已是中共党员的她,事关“大是大非”,必须和“右派”划清界限,婚事失去“政治基础”。诀别信中,她痛责广平辜负自己一片苦心,太不听话了——情至深处痛亦深。

原来,关肃霜这次出国前,已是“鸣放”后期,她从上级处得知风向要转,将发动一场大运动,千叮万嘱李广平谨慎,千万不要乱说话,广平诺诺。关肃霜走后,“淮南公子”未能禁得住“大好形势”的推耸诱惑,见好友提了中肯意见得了赞扬,自己再不发言,实在太落后。因此,在陆铿“进劝”下,违背了对关肃霜的承诺。事后,也沦“右派”的陆铿惊悉李广平已从关肃霜处得讯,早知风向将转,便问他:“当初劝你发言,你为什么不把这一情况(按:反击在即)告知我呢?”李广平答曰:

肃霜慎重告诉我这是党内秘密,绝对不能泄漏,我答应了她不告诉任何人。既然是任何人,自然包括你在内。为重诺,所以连你也未告知。现在,事情已经明朗化了,肃霜和我鸳盟已解,所以才告诉你。对不起!

陆铿扔下一句:“你这个书呆子!”陆铿为撺掇李广平发言,搅了这场千里一牵的好姻缘,事至无补后悔深。这时,已有一点佛学功底的李广平反过来劝他:“这是业,是数,躲也躲不脱的。”

1960年2月25日,关肃霜嫁给与同台演出的须生徐敏初。这位老兄比关肃霜大十多岁,离婚再续,文革中被揭发与女儿乱伦。上海女记者联谊会主席卢璐与关肃霜亲如姐妹,评曰“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婚前,关父及卢璐等挚友均反对,但两人在杭州演出时生米煮成熟饭,关肃霜怀了身孕,回昆明后立即举行婚礼。文革中,徐敏初批斗致死,关父肺癌逝世,关肃霜卧室放了五只骨灰盒——奶奶、父母、徐敏初、妹夫李少楼,访客无不胆战心惊。此时,关肃霜已经要靠杜冷丁(麻醉作用较小的镇静剂)度日。她常说:“我嫁给了老『杜』。”1992年3月6日凌晨,第三届中国艺术节闭幕昆明,京剧奇才关肃霜劳累过度,猝然弦崩,不过63岁。

李广平的结局惨得多,划“右”后失去统战对象待遇,彻底潦倒。文革期间,靠北京胞妹接济度日。好友介绍几位学生跟他学诗学画学书法,广平体谅学生家庭贫寒,每人每月只收两块学费。1967年,云南大学一女生跟随李广平学习,由慕生爱,极端孤寂的李广平接受了这位小姐的激情。其时,表兄赵朴初(中国佛教协会会长),来函约他赴京主编佛教月刊,李广平携女生北上,阻于户口,废然返滇。女生哥哥赶来,指斥李广平引诱其妹,三言不合,掌掴广平。“末代王孙”平生从未受此侮辱,留下一纸:“我清白一生,无愧天地,不愿受辱,死而无憾!”吞下百片安眠药而死。后事由狱中“同窗”办理。其时,昆明武斗正烈,死人太多,全市棺材售罄,只好买一匹白布裹而埋之,一代才子就此结束,时年51岁。

与他俩熟稔的友人悼曰:小关未瞑目,广平含恨死。[2]

[1] 陈煜编著:《中国生活记忆》,中国轻工业出版社(北京)2009年,页53。
[2] 《陆铿回忆录与忏悔录》,时报文化出版公司(台北)1997年,页376~395。

2005-4-11于沪(后增补)
原载:《文汇报》(上海)2005年5月15日(初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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