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12月,我开始做热昏的文学梦,决定创作一部长篇小说“文革风雷”;灵感来了,门板也挡不住!我很快就写出了前几章,还草拟了全书的故事梗概以及主要人物关系表;我拿给周围的同学、朋友显摆,他们大为惊奇,咸认为一个16岁的少年能够写作像模像样的长篇小说 ,是不可思议的奇迹!他们帮助我搜集素材、抄写稿子,忙得不亦乐乎。

我没白天没黑夜地写小说;半年后,“文革风雷”已达将近30万字,我陶醉在胜利在望的喜悦之中。

一日,我的一位发小陈健突然来访,眉飞色舞地讲述其无法无天、梁山好汉般的冒险勾当(事后细想,其中不少情节,很明显是根据国产反特故事影片编造的);他将这些事称之为”抄家”——这是胡说八道;所谓”抄家”,其实就是当强盗!1967年4月,以谢富治为主任的北京市革命委员会成立以后,三令五申,任何组织、个人都不得抄家;违者一律按刑事犯罪处理。

然而,我听得血脉贲张,磨拳擦掌,恨不能立马跟随他大干一场!
列宁夫人克鲁普斯卡娅说过:“即使到了共产主义社会,强盗游戏也会在孩子间流行,因为它体现了人类对自由的永恒向往。”

陈健卷起两只袖管,炫耀密密地箍在胳膊上的十几只进口名牌手表;我怦然心动,贪欲奔涌,情不自禁地伸手摩挲那些闪闪发亮的手表。

见我动了心思,他趁热打铁地说,他们“抄”了皇弟溥杰家一架特别高级的照相机,改天带我去开开眼。

于是乎,我有些神魂颠倒:当强盗,还是当作家?这是一个问题。

我向本楼陈小宝透了一点口风:陈健当强盗了,他招人手呢。
陈小宝变貌失色,吼道:住嘴!你别跟我说这个!
这一断喝犹如兜头一瓢冷水!

一时间,我举棋不定。

这天,百货大楼卖锰钢自行车;僧多粥少,我连夜排队;人们自发组织记名发号,每隔两小时点名一次(8点、10点、12点等等);唱名时,爆出一系列学军、学农、卫东彪之类的红彤彤的革命名字,我的古怪的名字被错读成毕汝楷,我也懒得纠正。

点名之后,别人打扑克、睡觉、聊大天;而我则抓紧时间写小说。

当时,全北京只有两个地方通宵掌灯,一个是北京火车站,另一个是电报大楼;北京火车站太乱,不宜写作,只得去电报大楼。

就这样,点名之后,我飞车去电报大楼写作;一个多小时后,再飞车返回百货大楼,折腾了整整一夜。

这一夜,我往返于写作之路;创造性劳动带来的巨大的幸福感,电流般导向全身,心儿也随之轻颤、欢歌、吐故纳新!

强盗,我所欲也,作家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兼得,舍强盗而取作家也!

于是,我老实不客气地通知陈健:猪八戒摆手——不伺候(猴)!

后来发生的事情,比水浒传还离奇:陈健大白天出门,遭遇李鬼劫道;他愤然拔刀刺死李鬼,获刑十年,一直在北京市第一监狱。

陈健刑满释放后,我们又恢复了交往,抚今忆昔,感慨万千。

我道:万幸万幸!我没跟你一起混,要不然,我连哭都找不到哭的地方了!

陈健嘻皮笑脸地道:未必;你要是跟我一起混,大墙文学之父就不是张贤亮、从维熙,而是你了!

出国后,陆续听到有关他的各种消息:陈健成为北京市委书记的乘龙快婿、陈健联合昔日的强盗搭档在三里屯开了一家酒吧、陈健发财了,等等。

大约是2009年,我得知陈健因糖尿病肢体坏疽要做截肢手术,便打越洋电话表示慰问;陈健吊儿郎当地说:不治啦,我要等死啦。

真有视死如归的大无畏精神。

不久以后,噩耗传来,我默思良久:犯下万丈红尘的种种罪过,陈健终于可以安息了。

小时候,我和陈健仰望夏夜星空,畅谈人生理想——

陈健:长大以后,我要当工程师,我要上清华!别的学校我都看不上。
我:长大以后,我要当作家,有名有利;别的工作我都看不上。

文革粉碎了陈健的工程师梦,却成全了我的作家梦——这就是命运。

出 处 :北京之春
整 理 :2019年2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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