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陈墨在中学时就认识了,同在二十九中读书,那时他读初一,我读初二。我家住三元正街,他家住三元横街,街坊中就我们两个,所以认识得极自然。于是上学放学,总结伴而行。

三元街一带,是成都著名的“贫民窟”,家家经济都不“健康”。时值“困难年代”,个个眼睛都饿绿了,人的求生野性也就较“城里人”为甚。风气所致,这里的“街娃”大多很野,“上房揭瓦,下河逮鳖”,无所不敢,但他却从小文静好思,寡言少欢,躲在屋中读书、写字、刻章。

我那时也极迷绘画,口攒肚落,买了几本我最崇拜的连环画画家张令涛、胡若佛等的连环画,常常临摹。而据陈墨说,他之所以性近文艺,乃从小喜看连环画所致。这话我信,因为我早就发现,他家除了一本《四角号码新词典》外,别无其它书籍。他作文写得好,平常说话又文诌诌的,好用典故,有“深沉癖”。这些“才子气”除了他“文学神经”特别敏锐,记忆力、审美力特别发达外,我想,也应该来源于连环画。

于是,我俩“结盟”,互相监督:每天每人少吃一两饭,月底将节约下来的粮票拿到票证黑市卖钱(每斤三元左右),然后统统买书。这样,在我初中毕业时,我已买了《三国演义》、《水浒》、《红楼梦》等十多套连环画和《八十天环游地球》、《地心游记》等书。至于他买了些啥书,我已记不得了,只记得全是些诗词古文一类和一些字帖。

我毕业后,被迫“上山下水”,到了灌县里头一个极偏远的茶场,便与他有半年之久“音容杳绝”了。后来终于把户口闹了回来,却赋闲在家。时值他将整月饭菜票全数丢失,死期逼近,正如热锅上失魂落魄、东碰西撞、走投无路的蚂蚁。我遂带着他求遍了我所有的亲戚熟人,均无所获(后来他的班主任曾佩莹老师救了他)。从此,我俩的关系也就更近了一层。他视我为“知己”,常常把他心中对社会的分析,对人生的领悟向我吐露。每次都听得我胆颤心惊,血脉贲张,又觉其言之在理,真知独到。才短短半年,小小年纪的他(当时只有十五岁)怎么变得这么有学问?成熟得这么深刻?或曰:“反动”得这么彻底?

记得有次他跟我说,他写了一副“绝对”。我不懂什么叫“绝对”,他解释道:“凡对子中绝对没有第二种能对者,就叫绝对。”我愈听愈糊涂,他进而解释道:“比如‘南北’对‘东西’,就是‘绝对’。因为方位名词只有四个——‘东西南北’,除‘南北’对‘东西’是天成而外,其它可对者如‘上下’、‘左右’已落第二义,也就是扩大了‘方位名词’的外延,条件已降,标准放宽,所以‘南北’对‘东西’在外延最小的前提下,是唯一的,绝对的。”我似懂非懂,不住点头,于是顺势请他展示他写的“绝对”。他似乎早有准备似地摸出一纸,递给了我,上书:

万瓦千砖百匠修成十佛寺内一轮月
独管数眼孤魂吹起群魔阵中半天星

待我看后,才对“绝对”恍然明白。比如此对上联“万、千、百、十、一”是数词,下联“独、数、孤、群、半”也是数词;在“数词”这个最小外延的前提下,的确再也找不到另外五个数词可以“妙趣天成”地对“万千百十一”了。当然,令我惊诧并印象深刻至今难忘的还不仅仅是他小小年纪作出“绝对”的才华与文学功底,而是他的思想。——下联所表现出的夜半吹笛人(孤魂)那不屈不挠、无所畏惧、爱憎分明(尤其是对那些时代大恶们的比喻)的人品与胆魄以及境界。而且,这夜半孤魂铁笛一曲既悲且壮的意境“绝对”地涵盖了他的一生!

后来在文革中,他自己画了他的几个诗集的封面——《二十四桥明月夜》、《落叶集》、《残萤集》、《灯花集》、《砚冰集》、《乌夜啼》、《孤星集》,全是在黑纸上作白色简单勾描(“冲破黑夜,迎接黎明”的主题不仅在其诗中大量出现,贯穿其始终):在全黑的封面背景上,那弯月与唇组成的特大问号、那一片坠落的枯叶、那月下徘徊足迹所形成的残萤、那张开着的大眼幻化成的灯花、那一方结了薄冰的砚、那流着泪站在一弯新月上悲啼的乌鸦、那夜空中唯一一颗闪着苍白冷光的孤星……无不透露出“夜半孤魂铁笛一曲”这一持之以恒的意境。我同他交往了四十年,可以说“夜半孤魂”的意境笼罩了他一生,成为他特有的“特写”。文友们都说他“病得深沉”,的确有时我也纳闷:“黑夜”对人的掠夺、压抑、否定与欺辱何以引来一个灵魂如此深刻的骚动、痛苦、挣扎与博击?——别人习以为常的事,他感到痛苦;别人处之泰然的事,他感到羞辱。难怪得了“深沉癖”的他从小紧锁双眉,以至于双眉间形成罕见的一道深深的折沟。难怪雪梦第一次见他,印象是“一张阴沉的脸和一双阴沉的眼睛”。

所以,在朋友圈中,他对友谊的严格也是很出名的。他希望所有的朋友都跟他一样,忘命地读书,忘命地写作,忘命地博击……所以,他闲话极少,巴不得聚拢时都谈诗论文,互相学习,因而留下不少“楞事笑话”。

有件事,也跟他做对子有关。事情是这样的:

一九六四年深秋一天,我同他一道去给我的亡父上坟祭典。回来顺路到昭觉寺外那片大树林中闲逛,回忆起当年春天我俩同雪梦及翰卿(明辉)曾来这片树林中野炊的情景:逢一和尚荷锄路过,陈墨出了个对子谜“凤宿禾下鸟飞去,马踏芦边草不生”让众友猜,翰卿朗声答曰:“我晓得!是秃——驴”,惹恼了和尚,召来一群持械和尚欲将我们赶跑。最气从不迂腐的雪梦当时却一味温良恭俭让地同和尚讲道理,直到一和尚大喊:“他是头,打那个当头的!”才撒腿便跑。连年纪最小的翰卿也挖苦起了大哥:“这下‘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得改了,宜改为‘雪梦遇和尚,有理换闷棒’”……我们边回忆边笑,友朋相聚,真是情趣无限。正谈笑间,陈墨突然发现一树上居然刻着一列文字:

城南学士邓雪梦殷翰卿到此一游

陈墨说:“怎么这么巧?看来他俩个单操了一盘!‘麦城’凭吊,居然秀才升成了学士!待我来跟他们开个玩笑。”说完,摸出水果刀,就在他们刻字之旁,匆匆刻曰(他有刻章手艺,所以刻树一如其书法,一路酣畅淋漓,行云流水):

江畔顽童徐跛子陈瓜娃吓个坐读

后来他将此下联寄给时在雅州当道班工的雪梦,弄得雪梦“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哪股水又发了,心头揣了根大大的“红苕”。直到文革初雪梦返蓉探亲,才弄醒豁,大笑不已,说:“为求对仗工稳,为求反差强烈,也不至于自贬为‘陈瓜娃’嘛!”陈墨说:“读初中时班上同学给我取的绰号,都这么叫,徐大可以作证。”我叫苦不迭,在中学时,我何曾听见过他们班上的同学这么叫过他?不过,他既已如是说,我也不好破坏了这幅对子的妙趣,也就顺着说:“你还不晓得嗦,‘陈瓜娃’在学校被叫得响当当的。”

的确,他某些方面明显超群,而某些方面却又显得不及常人。他以“瓜娃”自许,是有道理的。尤其是在为人处世方面,太“方”,锋芒太露,棱角太多,吃了不少亏;就是在朋友圈中,也得罪过不少人。就拿他跟雪梦的关系来说,他就几次三番言辞过激、行为偏颇,深深地伤害过雪梦(皆因把朋友的标准定得过高)。不仅他为此十分苦恼,我这个“介绍人”也免不了一次次替他“捡脚子”,为难过不少回。——谁教我揽上了这么一个对友谊从不苟且随和一任刚硬的“畏友”呢!

下面这幅对子是他多年挂在床头,当作座右铭的,联曰:

结交已十载 常愧为君所容 难明世情 回首不堪当年
品行虽三思 每虑于物有利 好言人过 举足尽是危机

——旧撰此联,悬于床头,以为自照,今录以赠梦兄。丙辰隆冬陈墨再识。

其为人婞直,可见一斑。其“瓜娃”既属天之生就,虽时时常愧常悔,无奈那“毛病”总不见改。发展到后来,甚至提笔为文,公然表示对众文友“不思长进”、“学识浅陋”瞧之不起,大有绝尘而去之势。真是一竿竿扫倒了一朝人,也把与众友关系撑得老远,留一个孤“方”自嚼,慢慢消化。

陈墨写诗作文一如其自称“诗囚”,总是推敲再三,精工打磨。而作对子则完全两样。他称对子乃雕虫小技,不能与诗相提并论。所以差不多他的对子都是一气呵成,倚马可待。他写的对子不多,都是朋友中谁的老人“仙归”了,求于他,他就伸纸磨墨,挥笔而就。雪梦对他的对子“情有独钟”,以为大有诗意,也就抄留下来。现转抄于后,聊供欣赏:

与人无忏 与世无争 木讷自甘 荷真而去
如金在熔 如玉在璞 元善所庇 有子必昌

此挽联为诗友杨枫之父仙逝时陈墨所撰书,极其准确地描述了杨父勤劳、简朴、善良、忠厚的一生。杨枫对此十分感激,至今将这挽联珍藏着。

忍辱负重 寸草返哺
含辛茹苦 蓼莪重辉

上挽联为诗友罗鹤之母仙逝时陈墨所撰书,读来令人掉泪。此联准确地写尽了罗鹤的孝心及其老母的慈爱、艰辛。岂知这“孤儿寡母”情结,也正是陈墨自己跟母亲的情结。故笔下沉痛,力透纸背。

乔木痛先催 仰贤母德媲孟欧 五女同承荆树泽
灵萱惊顿萎 留肖子道通国共 独儿忍咏蓼莪篇

陈墨常说,朋友中母亲最为伟大的,当数九九的母亲。仅凭一人之力,还是管制分子,无职业、无气力,仅有一肚子不合时宜的学问,居然带大了五女一儿,而且还经历了那么多天灾与人祸。其困苦可知,其慈爱可知。上联就是他接到九九母亲不幸噩耗后,含泪所书。其评价可见,其对几十年摧残人的环境的痛恨可见。

笔底波澜 恰听一路欸乃 声何悲壮
纸上霓裳 如临万顷茫然 气更萧瑟

这是老朋友画家苟乐加的恩师邱老师逝世后,陈墨应苟之请所撰书。邱老师他亦认识,有过几次摆谈,留下印象不错。主要是乐加十五岁被单位冤假错地打成了反革命,进了劳改队,在狱中却受到一批艺术家的关爱与培养,其中就有邱老师。据陈墨说,他对该联最为满意,还说:“我死后能得此评语,此生足矣!”足见写上联时,又引动了他“夜半孤魂铁笛一曲”的“病得深沉”的意境。所以,独有上联有横批,题曰“艺术人生”。因此上联不仅对邱老师的艺术人生给予了高度评价,实在是在给“艺术人生”作陈氏独有的病态注脚。

——那意境,实在是他毕生追求的一种生命状态;那意境,也实在是他从小就选择定了的一种超凡的生存方式。这抗争意识、这美学境界让他一生充满苦难,也让他一生都浸润着“野草精神”,或曰“地下文学”的冷峻之美与孤傲之真。

好样的,“孤魂”陈墨!你就是那“群魔”先天的绝对,绝对的死对头。

【 民主中国首发 】 时间: 2/28/2019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