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行者老侯 行者手记2 2019-03-08

装逼大概是人类通行的习惯之一,从古到今,从中到外,概莫能外。这很可以理解,装逼无非就是想让自己更体面一点,人前形象美好一点。但是,装的人多了,虚伪就成了社会的标配。

人并不是生而就会装逼,装逼概源于幼时开始的训练。比方说,小学作文写升旗,在老师的培训下,学生都知道,不管当时天气如何,作文里一定是“蓝天、白云和迎风招展的红旗”,可有个叫罗永浩的,就不会装逼,他非要写:“校园上空无风,国旗耷拉着”。毫无疑问,他肯定要为自己的不会装逼付出代价。所以,更多的孩子,在老师的强行干预下,明明直的,生生掰弯。

但是,统一的教化模式下,总会有人漏网,八十年代末,一个不装逼的人,掀起了一股不装逼之风。

他不装逼的载体是小说。在他笔下,文学大师,正义的警察,凡是代表庄严和正义的,都被他撕开华美的外壳,着实戏弄一番,最后让你觉得,世界上没什么真玩意儿,都是装腔作势,故弄玄虚。

他犹如一头闯进瓷器店的大象,把神圣的文坛撞得乱七八糟,七零八碎,甚至改变了当时的文风和价值观,让不装逼蔚为时尚。

他对传统的不恭,让传统文坛守护人不悦,斥其为“痞子文学”。不客气地说,能想出“痞子文学”这个词的人,一定很装逼。

对,这个人叫王朔。

虽说1984年就写出了第一部中篇小说《空中小姐》,但他的大火是1988年。那一年,《王朔小说集》出版,其中,《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开机拍摄,同时策划开机的还有《大撒把》。

对这样一个人,官媒肯定是抱着审慎态度的。1989年初,当我申请去采访他时,总编还把我叫去,特意询问:你打算以什么态度去采写这个人?我坦白相告,我要以批判的眼光来审视这个叫王朔的人。如此,我获得了批准。

我打通他的电话,他约我到国防大学招待所见面。

国防大学招待所在国防大学院内一处僻静的角落,几排平房。客房设施很简单,两张单人床,中间一张两屉桌,桌上,除了杯子暖瓶,还有厚厚的一叠作文纸。

他坐一张床,我坐另一张床,隔着桌子,开始我们的对谈。

他有一张圆圆的娃娃脸。这样的脸型,给人的感觉是永远长不大,所以,到今天为止,我依然觉得他只有三十岁。

他很平静,说话慢声细语,整个人最活跃的,是那双眼。那双眼略带狡黠,常常很不礼貌地直直盯住你。大概就是因为这么一双毫不掩饰,充满疑问的眼,才能看穿世间的虚伪矫饰。

他当过兵,复员到医药公司做采购,他参加过高考,国防大学任教的父亲还给他找了辅导老师,可常常是老师讲课,他已经趴着睡着了。别以为他是不爱读书的朽木,说起西方文学,他如数家珍,他对欧美小说的熟悉,不逊于任何一个中文系学生,甚至要多。问起对他影响最大的小说,他随口说出《麦田里的守望者》。

自由地生活,自由地思想,自由地写作。完全不在意别人怎么看自己,不在意别人怎么想自己,造就了他的文风,调侃是他的武器。他笔下,没有伟大也没有崇高。

事实上,我对他的采访,一直在谈人生观,而不是文学。

临别,他对我说:你报纸登出来,给我寄几份。

同去的报社同事说,看来,他没有自己标榜的那么潇洒,他很在意自己形象。

我问:这话怎么说?

同事说:他很想知道你怎么看他。

剪报。

几天后,他给我打电话,请我参加一个聚会,他将向我介绍与会的诸多京城文化界青年才俊。

聚会地点是乐坛公园内的一个简易平房。长方形的房子里,摆着一张长方形的桌子。

我去时,已有一些人到场,正在拍摄《一半海水,一半是火焰》的导演夏钢、正在筹拍《大撒把》的叶大鹰,还有出版社编辑马未都。

聚会开始,一个身材高挑、戴着巴拿马牛仔帽的人款款而来,他矗在房间中央,屋顶都低了几分,从身量看,他是当天与会者中的最高海拔,这就是全聚德饭店的后勤工徐星,他的成名作是《无主题变奏》。

那天议题是要组建一个沙龙性的小组织,组织的名称就叫“海马”。

马未都从包里拿出一张A4纸,上面是一个黑白图案,他说这就是小组织的徽标——两支背靠背的海马。

马未都解释为什么叫海马?理由一点不复杂——壮阳。他们希望他们这群青壮比起官方文联,能够雄性一点。这个小组织囊括了京城文化界的青年才俊,已经是事实上的京都青年文联。

那之后,中国发生了很多事,这个圈子也发生了很多事。再后来,松散的“海马”没了,成员的人生走向也发生改变。

王朔也有了改变,他不写小说了,改混影视了,再后来,他与文艺圈子渐渐疏离,关注点和影响力也越来越超越文学影视而指向社会,调侃也变成尖刻的批判,语言越来越犀利,思想越来越深邃,锋芒越来越毕露。

他已经不是一个“码字的”(王朔自谓),他更像一个社会观察家和思想家。

正统的文坛送给他的帽子很多——文坛叛逆,痞子文学,其实,我觉得,他在文坛乃至历史上最大的价值是——装逼终结者。不是说从他之后,就再没人装逼了,而是说,他启蒙了人们对装逼行为的认识,从此,谁再装逼就蒙不了人了。

比起同样喜欢“扒皮”的鲁迅,他有一个超越,被他扒皮的装逼者,不只有人,还有体制。

2019年3月8日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