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豆斋闲话 2016-12-03

1983年的夏天,非常的炎热,又充满了生机。在毕业的晚钟里,我被告知,已被分配到北京,去新成立的中国政法大学。这所新大学是当时的中共中央书记处批准成立的,由原来的北京政法学院与中央政法干校合并而成。据说,该校要办成世界上第一所万人的法律大学。所以,师资奇缺。

我在此之前,从未去过北京,对首都的全部印象,全部来自于中小学的教科书。那时的上海,其实已趋没落,但广东尚未后来居上,所以,还自我陶醉在中国第一的良好感觉里。对我分到北京,诸多的亲友,无一不表示同情。

而我自己,却暗自高兴,因为我认为自己可以独闯江湖了。

那一年,从全国各高校分到中国政法大学的毕业生,多达百人。某日,学校将我们召集在一起,由人事处长宣布了分配方案。然后,由各自的领导领走。我和一个小个子被分到了校刊。年轻人相互很快就熟悉了。他说他叫查海生,来自北大。他特别强调了姓氏,是念查(zhā),不是查(chá)。我因为原先的大学同屋中,正好有位姓查的同学,故而,对此感到很自然。

校刊的前辈老师,对我们以小字相称,所以,此后,我便一直叫他为:小查。

小查是那一年分去法大中最年轻者,只有19岁!算来,他是15 岁进入北大的。后来,他给我看过刚进大学时的照片,是还没有发育的样子。

他是安徽怀宁人,他很自豪地曾对我说他有一个名人同乡——陈独秀。有一次,他得意洋洋地问我,说能不能把“怀宁”做一句歇后语。我当然不知道。然后,他更得意地向我宣布谜底,是:迎风撒尿——怀淋(宁)。我说并不精彩,因为,“淋”与“宁”,根本是两个音。他说,在他家乡的方言里,“宁”(níng)字是念做(lín)音的。

1979年,他以安庆地区文科第一名的成绩,考入北大法律系。他的高考志愿,是他的高中教师帮他决定的。在北大整个79级中,他也是最小的。他本来个子就不高,加上尚未发育完全,所以,看上去,绝对是一个小孩样。他对我说,那时,他到食堂去打饭,个头还没窗口高,只露出两手,不见脑袋,老炊师傅呵斥:哪里来的小孩,到一边玩去!

他后来对我说,大学四年,他始终提不起对法学的兴趣,倒是在北大图书馆里,他化很多时间研究了一番钟鼎文和石鼓文。不过,最终写毕业论文时,他写的是关于黑格尔法哲学方面的文章!据说,很是让老教授表扬了一通。

知道我也喜欢写诗,他很高兴地把自己在大学时刻印的油印诗集《小站》送了给我。以后,我们在一起写诗。他先是给自己起了一个叫“扎卡”的笔名,说没有别的意思,就是觉得这两个很狠,有穿透力。没多久,他又给自己起了一个新笔名,叫“海子”,这笔名并不是“海之子”的意思,而是与“扎卡”一样,是他极其向往雪域高原的一种观照。

海子这本最早的油印诗集,当时记得送了我大约有近10本之多(可能是他剩余的全部),后来我一一转送给了热爱海子诗歌的朋友。我的朋友徐如麒曾经是三联版《海子诗全编》的责任编辑,他甚至没有听说过这本油印诗集的存在。

这笔名,后来使他成为“第三代”诗人的象征之一,也异常神秘地决定了他难过一劫。

在我主编的中国政法大学的第一本诗集《青铜浮雕·狂欢节·我》中,我第一次发了海子的长诗《北方》(节选)和《女孩子》等一组短诗。我一直认为,海子的短诗,写得要比他的长诗更好一些。句子精萃,结构自然,几无一字一句的赘语。而长诗,则在结构上、语言上存在着力不从心的感觉。

中国政法大学第一本诗集《青铜浮雕·狂欢节·我》(1984年)书影

海子一向视自己的长诗如生命,他也的确是把它们当做史诗,呕心沥血来写的。他每写成一部长诗,都要打印出来,因为要想使自己的作品流传,在尚不能发表的情况下,也只有这个办法。自费打印,很贵,每次大约在近百元左右,要知道,当时我们每月的工资,才七十多元。

他练气功完全是自学的,记得我们还在七号楼办公的时候,在编辑部我们放了一张高低床,我睡下铺,他睡上铺。每天夜晚,他便打坐,练习吐纳。我们当时都曾劝他,不要自己瞎练,以免走火人魔,他对此一笑了之。

海子油印诗集《河流》(1984年)书影

海子是我们这群人中年龄最小的,个头也小,所以,大家都很喜欢他,把他视为弟弟。他是我见过的人中天资最好的一个。最让人佩服的,是他的记忆力极为出众,说他是过目不忘,也不为过。对此,他也很得意,他曾对我说,一个人要想成功,记忆是最关键的。我对此说,十分赞同。

那时,正是文化界思想最活跃的时期,我们大家都在看西方的哲学著作,而海子可能更醉心一些。回想起来,他读那些哲学书,除了是在一个大形势下,同时,他是在为自己的诗歌殿堂,寻找哲学的柱子。

我当时就曾对海子说过,他的长诗与短诗中,我更喜欢他的短诗,而且,他的短诗在哲学和美学上,都是中国的。他的长诗则相反,美学上是很靠近西方的,在主题、意象、语言和表现手法上,都是剑拔弩张,表现的是戏剧性,追求的是夸张的波澜壮阔。我认为,研究中西方美学是一个很大的命题,不是区区几千字能阐述清楚的。但我有一个比喻,也曾对海子讲过,他是同意的。我说,中西方的审美区别,一如乐山大佛与拉奥孔,前者平静,后者外向。再一如水,中国哲学如一潭清水,视可见底,但却深不可测。而西方哲学则是汹涌的大海,表现的是大海和巨浪的动感美……

他对校刊的工作,应当说是很尽心的,虽然工作并不繁重,但总是有规律地组稿、编辑、划版样和跑印刷厂,有一定的工作量需要去完成。于是,他申请调到了哲学教研室。因为不坐班,加上有时整学期没有课,他便得以在昌平的小屋里,练他的气功,读他的书,写他的诗……由此,他离喧闹的人群和世界越来越远。

海子油印诗集《传说》(1984年)书影

1989年的寒假后,我从上海探亲回来,见到了他。这时的他,大概为了掩饰那张娃娃脸,已经蓄起了胡子。他对我说,他去了西藏,在雪山顶上,和喇嘛一起打坐,练气功来着。这不是他第一次进藏,从情绪看,他很是轻松。

3月24日,是个星期五。我陪来京出差的母亲去大观园,在西直门375路汽车的终点站,我在人群中见到了匆匆而行的他,看样子,是从外面回来。我因为赶路,没有与他打招呼。

星期天,突然听到了他在山海关卧轨自尽的消息。我正在办公楼的编辑部里,和校长办公室在同一楼层。那边的派出所,从他事先准备好的遗书和证件中,知道了他的身份,打了电话来核实。他住在昌平,搞开了门,发现了另两封遗书。结果是肯定的。他的死因,不是这篇短文所能简简单单讲清的。他的前后矛盾的遗书,也使答案变得复杂。

每一个听到消息的人,都感到了震惊。

后事处理得还算圆满,他在乡下的父母来了。可以想见海子的突然离去,对这个家庭的打击。他的家,在还很贫穷的农村,他是长子,下面有几个弟弟,但都还在上中学。他曾经是家乡的光荣,也是这个家庭的希望。

实在不敢想象海子父母离京时的心情,他们带回去的,只是一盒骨灰和海子放得整整齐齐的几大箱子书。

后来,还有仰慕海子的诗歌爱好者,寻上门来,并说还想去海子的家乡瞻仰云云,通过人来问我海子家的地址,我没有告诉。我说,人已走了,就让他安息吧。悼念海子最好的形式,就是读他的诗。再去触动一对老人家的伤心事,是不是太残忍了?!

法大校刊上的海子讣告(1989年4月17日出版)

在1989年4月17日出版的校刊上,我们给海子发了讣告(给一个普通老师发讣告我不敢说绝后,但当时肯定是空前的。当时,我是校刊主编)。同期上,我还写了一篇短文纪念他,我想那应该是最早悼念海子的文章吧。我在校刊前后工作了六年,这是我惟一用真名,而不是用笔名江南发表的文章。题目是《再见了,小查》,在此,谨录于下,以作本文的结尾:

听到你突然离去的消息,我怅怅良久,无言以对。星期五( 1989年3月24日)清晨见你在西直门匆匆逆人流而行,是最后一次见你。我知道,你未能渡过那个“劫”。

六年前的晚夏,我们并肩走进了校刊编辑部。当我因为初离南方而在纸上精致地刻画南方梦时,你已在深刻体验粗糙的北方。想起我编的中国政法大学第一本油印诗集《青铜浮雕· 狂欢节·我》中你的《北方》长诗,已经有了和你清新的面孔及十九岁年龄迥然相异的冷峻和残酷。就像我当时随意写下“江南”作为自己的笔名一样。你的“海子”笔名终于使大多数校园中人忘记了你的真名。就像你最初的笔名“扎卡”一样,“海子”本身也属于远离喧嚣都市的高原净土。听说你寒假在西藏高原之上打坐,不知吹进你心底的风,来自何方。几年前你去了哲学教研室,后来开始教美学。从此,我们偶尔见面。距离仿佛越来越远,我们在文学刊物上却经常能擦肩而过,就像那个星期五的清晨。作为诗坛“第三代人”的形象,你越来越鲜明,也越来越孤独。

我当然知道你那次短暂的爱情给你带来的幸福和痛苦,留下了那些深情的诗歌可以作证。如今你永远离去,是否因为该表白的都尽数表白?那些温馨的绝望的句子,将陶冶那些后来的人们。

听到你突然离去的消息,我欲哭无泪。初春的天空是那么美丽。我想起你的句子:为什么一个人总有一条通往地下再不回头的路/为什么一支歌总守望故土落日捆住的小地方……

我在心里对一个远游的兄弟轻轻地说一声:再见了,小查。

(选自吴霖《歌啸余音》,学林出版社2002年版)

这张现在几乎成为海子标准形象的照片,是我华政同学、法大同事孙理波所拍。孙理波告诉我,当年他使用的是海鸥相机,拍摄时间是1987年的秋天。海子紧靠着的是昌平十三陵的大红门。原照片应该是彩色的,不知何故,在辗转中变成了黑白。

补记

这篇文章写于1994年的夏天,原是应一家杂志所约,当时在那刊物我开设了一个《朋友的故事》专栏,我先后写过海子、唐师曾、吉胡阿莎(中国漂流长江探险家)等人。这些文章后来都被收入2002年出版的《歌啸余音》一书。

关于《歌啸余音》一书,可以跑马说几句。一是书名,是启功先生为我所起,并题签的。此我已在《学林侧影》系列文章的前言中讲清来历,可以参看,此处不赘。二是书的内容,基本算是个大杂烩,大致上按人物篇、通讯篇、言论篇、论文篇划分。文字的写作跨度大约有15年,既有我在1980年代中期最早为《中国法制报》撰写的言论专栏文章,也有在新千年到来之际写的深度报道。基本涵盖了自己职业生涯的各个时期。其中一些文章承蒙不弃,有过被颁此奖或那奖的荣幸。此书印数不多,绝版已久,作为资料,窃以为似亦可有方寸立足之地。

作为曾经与海子有过朝夕相处数年的同事,这篇文章是我回忆海子的第一篇。如果大家觉得尚可一读,我愿意在合适的时间再写一些关于海子的文字。一是故人虽逝去多年,但友情和记忆仍在,另一个原因是近些年翻过的几种海子传,可以说无一本无讹误。更有甚者,几乎每一页都有自说自话的臆造,不能卒读甚矣。海子被塑金身,受尽香火,我乐观其成。但看到一个被胡乱涂脂抹粉的海子形象,我不禁想说,那不是真实的海子,也不会是海子喜欢的样子。作为故友,我似乎应该写一写我眼中的那个海子?!

最后,再讲几句多余的话。这篇文章现在得以在《种豆斋闲话》标注为原创重新发出,应该感谢微信公众平台。原因是:今年3月,《种豆斋闲话》甫创,听朋友们建议,将多年前的这篇旧文发出。此文得到了读者的一些肯定,迄今为止,此文依然是本号被阅读最多的文章。被认识或不认识的朋友分享,本人自然是要拱手致谢的。承蒙抬举,也有些公号亦转载了此文。其中,某一公号在无偿转载此文时,使用了原创保护功能(本号当时尚未取得该功能),以至于本人修改此文后想再次发出时,被微信平台自动检索后告知该文已被原创保护,我作为原作者如要发表,也必须注明是转载自彼公号。我在该公号后台留言多次,均无回音,无奈之下,只能喊冤于平台。好在微信平台高悬了明镜,不至于六月飞雪。此事很小,但可一记。

2016.12.5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