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与死囚零距离

从炮局到海淀分局看守所,我通过耳闻目睹了解到,有权有势、腰缠万贯的犯了事儿极少坐牢判刑,即使坐牢也有人“捞”;即使判刑也从轻发落,或者事后减刑、保外就医。除去六四事件被抓捕的人犯,牢内关押的绝大数是入狱前就属于无钱无势的弱势群体。这里面冤假错案屡见不鲜,专政机关的破案率以及“效益奖金”,基本仰仗用这一群体做替罪羊来凑数。

刚进号里的小青年说,他和伙伴跟人打架,把人家的胳膊打断了,受伤人的家长是干部,报案后要求严惩凶手。可是事实上小青年不是主犯,是他的伙伴拿棍子把人打伤的。伙伴的哥哥是刑警队副队长。在派出所做笔录时,警察对小青年说,只要你一个人担下来,保准你前脚进去后脚就出来,他刑警队副队长不便出面保弟弟,但可以出面保你,并威胁说,你如果不担下来,两人就一齐抓,到那时可没人帮你了!小青年信以为真,再加上哥们儿义气,就一人担下了。没想到在笔录上签字画押之后,他的伙伴就放了,自已却进了局子。预审警察告小青年:如果翻案罪加一等!结果,在预审时他又重复做了几次在派出所的笔录。于是,不满十天,检察院就以故意伤害罪批捕了他。你说冤不冤!

四个月前进号的小包工头,河南人,刚接到法院的《判决书》,以强奸罪判刑四年。小包工头三十多岁,微胖,像个规矩人,平时口风很严,遵守监规不谈案情。但接到判决书后却一反常态,痛哭流涕,大喊冤枉,争求大家意见是否上诉。

小包工头在农村已有家室,组织了一二十个同乡成立了包工队来到北京。在某中学施工期间,他与该校的女临时工有染。该女曾拒绝过校方治安负责人的性要求,该负责人怀恨在心,寻机报复,于是小包工头和女临时工被捉奸成双扭送派出所。在校方的威胁下,女临时工供称强奸,结果小包工头进了分局看守所。预审时,小包工头据实陈述,但笔录却掐头去尾与陈述不符。在警方威胁诱骗下,小包工头晕头转向稀里糊涂地签字画了押。复审时小包工头恢复了理智,拒绝签字,但被煽了几个耳光,戴上煞紧的手铐,并威胁他说:翻案是态度恶劣、罪加一等。无奈之下他就又签了字画了押。

到了法院,小包工头翻供大诉冤情。主审是个副院长,和谒可亲地与他谈话,说案情不重,无非是一般男女关系,可判可不判,关键是态度,翻案对小包工头反而不利。小包工头像喝了迷魂汤,居然又认了。没想到被判了四年!现在是喊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那个副院长再也没露过面。据小包工头讲,他与那个女临时工有染已两个多月,发生过十多次性关系,判决书却只字不提。号里多数人建议请律师上诉,但几个“老资格”却一致认为上诉可以,但没用!我略懂《刑法》,也了解国情政体,知道律师只是摆设、走走过场,没有证据无法推翻自己已签字画押的供词。况且,小包工头经此劫难不但没挣到钱,反而负债。上诉的胜算对于小包工头几乎是零。

号里还有三个远郊乡镇的小青年。一个是家里存放了十几辆亲朋好友偷来的自行车,自称不知是偷的,但按窝赃被劳教两年。另一个是花二百四十元买了三辆偷来的凤凰牌自行车,按销赃劳教两年。再一个是在工地拣了一截十多公斤重的报废电缆,在卖废品时被抓,按盗窃劳教两年。

在中国大陆,所谓劳动教养,是不需要法律程式的,公安局实际上控制着这一权力。这种不经法律程式即可剥夺公民人身自由的执法犯法的恶行已沿袭了几十年!

有一天,张管教把我带到办公室,郑重其事地给我下达一个任务:一个杀人犯要羁押在T号里大约十天左右,要我安排人二十四小时全天监视,不能出意外,尤其要防止人犯自杀。为此,张管教特许全号人可以不按作息制度休息,可以不坐板,可以与杀人犯聊天,要想方设法宽慰和稳住杀人犯,直到杀人犯转移市局看守所。

回号后我如实传达。

全号人犯个个兴奋异常。猴三儿调侃说:“大爷,您怎么没让局子给咱号加一顿馒头红烧肉呀!”

下午,牢门打开,两个持枪的武警把一个高大粗壮、面色黢黑的人犯送进号里。杀人犯戴着手铐,拖着沉重的脚镣,一根绳子把手铐脚镣拴连在一起。他被安置在过道的尽头,像流浪狗一样蜷缩在地板上。此人看上去三十左右,神情呆滞,尤其是那肿胀吐露的舌头,使之显得更加木讷。尔后得知,他的舌头是警察用电棍杵在嘴里电击致残的。几小时之后,杀人犯的神智才开始逐渐恢复,在猴三儿的调侃下甚至露出了瞬间的微笑。

几天过去了,杀人犯得到了众人的呵护、调侃、怜悯、哄骗和宽慰,肿胀的舌头也开始能发言讲话,尽管含混不清。他的精神恍惚,一直处于半呆癡的状态。次日,在猴三儿的诱骗下,杀人犯断断续续地讲出了自己的案情。

他是农民,因失恋,用十号铅丝勒死了原来的未婚妻。

猴三儿哄骗他说:依照《刑法》,有坦白从宽的情节,最重的刑罚是死缓,判无期徒刑的可能性最大!出于求生的本能,他居然听信了。这个完全绝望、精神濒于崩溃的人,竟然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振作了许多,时有说笑,胃口也好了起来。

我称赞了猴三儿,认为这是对一个将死之人的恩典。怀着生还的希望死去总比在绝望、恐惧、痛苦中等死要好一些。

杀人犯依法当诛,但在法律未判决之前,或者在被执行之前,他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可是事实上,在人们的心目中,在这之前他已不被当人看、当人待,对待他就像对待待宰杀的牲畜。我为此感到悲哀。

这个杀人犯来我们号之后,全号的人犯比过春节还要兴奋、快乐,就连那些平时垂头丧气愁眉苦脸的“底层人犯”也开始眉开眼笑。这里不乏人性善的一面:对受难者的怜悯与同情,但也展现了人性丑恶、卑微的一面——幸灾乐祸和自感庆幸。

出处:北京之春
整理:2019年5月27日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