衰败的农村

我的老家在川南农村。农村是无可救药地衰败了。
下了公交车,沿着铁路行三公里,再穿过林中小道行一公里,就到家了。行程一小时。沿途小砖房星罗棋布,土改中打杀地主夺得的三合院、四合院已残垣断壁,瓦砾遍地,成为一段血腥历史的见证。
阳春三月,本是麦苗抽穗、油菜长角,胡豆结果的季节,农民应该犂田、翻耕、播种、育秧,路上也该有熙攘的行人,可是我行走一小时竟没有看见一个人影,也不闻鸡犬之声。应入眼臁的是满目荒凉,地里杂草丛生,田里没的蓄水,干枯的稻庄成排成行,还是去年留下的;到处是撩荒的田地,荒草过人,已经多年无人耕种了。那种行者歌于途,犁者唱于田,山歌问答,相语依依的田园风光,一去不复返了。满目青山,却杳无人烟。
回到老家,迎接我的是四、五、六三个兄弟,都是75岁以上的老人,和我这个81岁的兄长相见,虽然高兴,但也凄凉。寒暄过后谈到沿途的荒凉,他们说,60岁以下的暴蔫老头,40岁以下的青壮年,都去城里打工,剩下来的,前些年叫“993861”部队,后来“38”们也秤不离砣地跟着自己的男人外出挣钱,留守的,耄耋老人带着孙子,变成了“9961”部队了。他们说,你想想,在农村干一年,脸朝黄土背朝天,最多也不过三千来往,到城里打工,一个月就赚回来了,谁愿意留在农村?我如果还有体力,也不会当缩头乌龟。
其实自从被“解放”以来,农村里有本事的,读大学、中专、技校,毕业之后当公务员、工程师、教师、工厂正式工人,吃皇粮,农转非,义无反顾地逃离农村,永不回头。我们家的后代正是如此。再过些年,我们这代人天年之后,我们家这一塆田地、山林、果树,连同房屋,就将是孤魂野鬼和鼠兔的天堂。
那些读书不多的青年离开学校之后,加入浩浩荡荡的农民工队伍,打工找钱之后,也毫不犾豫了抛弃故园。百米外的本家侄子们正是如此。洪贵的儿子在外面找了钱,也找了媳妇,萧洒地当了城里人。洪刚夫妇惨淡经营有些积蓄,在小镇上买门面买住房做生易,也就一江春水向东流了。洪宣俩口在学驾驶跑运输,也不会把农村当成久留之地……
几十年来,智力、人力、财力,都是像躲避瘟疫一样逃离农村,势不可挡。不得不留守家园的“99”们,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当他们油干灯息的时候,他们的儿孙大概不会学雷锋回农村当农民。农民已经成为一个濒临绝灭的“物种”。
人员外流,田地荒芜,故园败落,十室九空。世世代代生活在这里的农民,却十分泰然、坦然、安然,全然没有一丝惋惜。他们说,田地撩荒就撩荒吧,反正不是我的。
这也许就是问题的本质。

青山的苍凉

老家曾经森林茂密,到处是合抱之树。51年修成渝铁路,在老家伐木,大树砍倒后,一段园木可以改成七八个30厘米见方的枕木,那是直径1.5米以上的古树啊!那一次,家乡森林遭受第一次劫难。随后,58年大救星发动荒唐的大跃进,用古人都嫌落后的方法砍树木烧木炭炼钢。这一次厉害了,我的国!烟笼雾锁的峰峦、沟壑全都赤裸,一丝不挂地躺阳光之下。所以在人民公社年代,不仅无米下锅,也无柴煮钣;生产队分的几个红苕,也只好用小火煮成半生不熟的“打屁苕”,吃了后肚子胀气放屁不止。所以那个时候的家乡的农民,只得起早贪黑,划小船上溯永宁河到50里外的江门峡山上寻找柴薪。老四说有一次他们好不容易找了几捆柴草,堆在一起,到一户人家把带去的冷钣煮热充饥,再回来把柴草运到船上。不料他饭后返回时,那一堆柴草竟被人恶作剧一把火烧成灰烬。一天的辛苦付之东流。
“改开搞”之后林权下放,山林得到恢复,经过这40年,看上去郁郁葱葱,可是走进林中一看,瘦小稀疏的幼龄乔木下,多半是剌丛荒草,30厘米以上的树木基本没有。那种由参天大树为主,由乔木、灌木、草本、和地被植物有机组合形成的天然森林生态系统,已经不复存在。况且近些年来,作为森林主体的松树,蔓延一种毁灭性的病害,枝叶枯死,根系腐烂,木质变黑,很快死亡。
如今的老家,人口外流,田园荒芜,林进田退,草长地荒,远看青山悠悠,近看杂草丛生,呈现出来的,仍然是落寞与苍凉。

寂静的家园

美国科普作家蕾切尔在《寂静的春天》一书中说,由于农药的滥用,人类将面临一个没有鸟、蝴蝶、蜜蜂的寂静世界。20年前我读此书,好像寂静的春天离我还很遥远。这次回老家,已经身临其境了:水田里没有蛙鸣,草丛里没有虫叫,树林里没有鸟儿歌唱……
阳春三月本应蛙声一片,群蛙嘹亮的歌声,互相呼应,此起彼伏,演揍出一曲乡村良宵独具风韵的田园颂歌,也为千百年来文人墨客所讴歌。可惜我此次回老家小住十余日,竟没有听见一声蛙鸣!水田里的化肥、农药、除草剂,已足以毒杀每一粒蛙卵,每一个蝌蚪,青蛙已经断子绝孙了!那是一种多么彻骨寒心的悲哀!
水田里已经没有鱼虾,鸭子生下来就没有吃过浑腥。我在河里钓了几条小鲹甩给它们,以为它们会群起争抢。不料它们竟偏着脑袋左瞧右看不敢张口,几条没死的小鲹跳起来,还把它们吓了一跳。它们压根儿没瞧见过这玩意儿,还以为是天外来客呢。可怜的鸭。
儿时的故乡每天有两场音乐盛会,一是晨曦微茫之时,一是落日余晖之中。当此之时,万雀来朝,百鸟和鸣,空山鸟语,天籁之声撼人心灵;还有杜鹃的叫声,从春到秋啼叫不停,“万壑树参天,千山响杜鹃”如诗如画的景色,如今哪里去找?对可怜的“61”们,是童话;“99”们也只能是“忆甜思苦”的话题。
春天,山花烂漫。油茶花、蔷薇花、杜鹃花,引来彩蝶飞舞,蜜蜂嗡嗡,彰显春天的繁荣。如今杂草丛中尚有零星野花静静地开放,却少有蝶乱蜂狂的拜访者。
夜,静悄悄。没有蟋蟀的唧唧声,也听不到络苇的轧轧声。万籁俱寂,可怕的寂寞。
化肥、农药、除草剂,本是现代文明的产物,但它们正毁灭着现代文明。

扫墓

此次回老家的主要目的,是给父亲扫墓,纪奠他的百岁冥寿。
父亲庆余先生生于1919年,7岁丧父,由寡母抚育成人。16岁初中毕业后奉母命回家完婚,当家守业,成为一名年轻的乡绅。抗战暴发后,他被选为副乡长从事抗日救亡活动。49年易帜之后,“伪乡长”加大地主,要取他的脑袋。但是父亲为人,不管对佃户,对乡亲,平等博爱,宽厚仁慈,乐善好施,体衅乡邻,广受赞誉,经过减租退押清匪反霸和土地改革一系列残暴不仁的政治运动,遭受了惨烈的捆绑、吊打,他的朋友、同事、乡保长都被杀戮殆尽,他不关不判,活了下来,这是家乡绝无仅有的。

但是他终于没有逃出毛泽东制造的更大的灾难:大饥荒!

1961年春,中央已下文解散公共食堂,但毛泽东的恶吏四川省委书记李井泉顶着不办,还高唱公共食堂万岁。6月11日,公共食堂已经断炊,每人每天的吊命口粮:三两高粱(16进位秤,只有93.2克!)已连续三天无粮供应,社员饿得无力出工,人人僵卧床上,已有多人饿死。那天是个赶场的日子,父亲强打精神柱着竹棍上街,想寻找一点可食的东西。街上一片萧条,所有食品都被共产党严厉管制着,需要粮票才能购买。父亲哪里有?只得将身上仅有的5角钱买了一条二两重的黄瓜,(须知当时黄瓜正常价格1分钱一斤,灾荒年辰上涨200多倍,饥荒到了何等地步!)父亲马上咬了一口,本来那二两重的黄瓜可以一口吃完,但想到祖母还躺在床上,他强忍着强烈的食欲,把黄瓜揣到荷包里,给饥饿的祖母带回去。
父亲已水肿多时,最近出奇地干瘦,他的体能已经耗尽。回家的路上,他的步履十分艰难,每跨一步都重如千斤喘气不止,在离家一里的地方,突然眼睛一黑,倒在了路旁……
路人发现后通知家人,四弟把他背回家的时候,他的嘴还在微微嚅动,如果此时有一碗米汤,一碗稀饭,一根红苕……一定能把父亲从闫王殿拉回来,可是什么也没有!毛泽东把所有的粮食搜括尽了,农民的唯一出路是被饿死!
在万般无奈之下,母亲喂父亲一碗温开水,父亲睁开了眼睛,用极微弱的声音说:救……不活了,让我……走!又说:黄瓜……给……婆……,喉里突然嗬的一声,断气了,才42岁!
祖母躺在床上已经不能说话,眼看父亲断气,她的已经干枯的眼窝里流了几滴泪水,半小时以后,她突然叫了一声父亲的名字,也断气了!
一天之内,我家饿死两人!这是公元1961年6月11日上午。
其时我还在西南师范学院读书。7天后接到父亲噩耗,我失声痛哭,已顾不得地主孝子贤孙之类的指责了,到第一食堂侧边山头上撮土不香,向着家乡方向长跪不起,悲恸万分。
58年过去了,父亲静静地躺地老家的山头上,荒草孤坟,冷风凄凄。我点燃香烛纸钱,跪在父亲坟前,想着父亲一生的苦难,想到我没有尽一丝孝道,哽咽难抑,泪如雨下,是谁制造了大饥荒?

抗战老兵

前年(2017)春节,姨父颜家怀90华诞,要不是泸州市统战部派人授予他中华民国总统马英久颁发的“抗战胜利纪念章”,我还不知道他是抗战老兵哩。只知道他曾“抗美援朝”。
他曾说他到朝鲜较晚,已经和美帝达成停战协议,却又停停打打,边谈边打。双方都承诺不再向前线增加兵力,联合国的维和部队已经在鸭绿江桥头设立检查站。但是姨父说,他们还是躲过了维和部队的检查。原来他们躺在火车车廂底部用木料支起的30厘米的空间里,上面堆放一层一层的货物。过鸭绿江大桥的时候,那些由中立国组成的维和傻瓜们,想都没想到这货物堆积如山的车廂下面,却埋伏着大批志愿军增援部队。我党和美帝作斗争历来经验丰富足智多谋,“一诺千金”,“负责任的大国”之类,虽然信誓旦旦,但是你懂的。
因为当时人太多我没有和他细谈,今年回老家才特意走访了他。可惜他已92岁高齡,又患帕金森氏病,一身颤抖不停,记忆模糊,他说他已经记不得了。后来才从一份简历中知道1944年秋,他17岁时在川南师范学堂读书时响应“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人十万兵”的伟大号召,投笔从戎,被編入国军青年军203师607团1营1连。其时日本鬼子已经打到贵州独山,威胁国民政府所在地重庆,他们经过几个月军事训练后被派往独山前线,但后来的事情,简历上没有,他自己已遗忘。多么可贵的抗战史,没人抢救,就这样湮灭!
但他还记得自己是“监控对象”,他说“不然怎么会1962年被整回农村呢?”
这大概是抗日军人的必然归宿。好在80年代胡耀邦平反冤假错案,他才回到小学教师队伍。

故人

还在老家的“发友”,只有孔兄和陈兄两个,其他的,非死即徙。他们都曾是小学教师,有一份糊口的工作,孔兄还曾“抗美援朝”。可是由于“先天不足”,虽然谨小慎微,还是逃不脱被清洗回家的命运。历尽几十年的艰难困苦,与我这个“改正”右派相会,唯有唏嘘。我们回忆那些惨烈的日子。陈兄说要不是佃户悄悄地接济,土改时早就全家饿死了。这和我党说地主与佃户不共戴天的教义何其相悖,然而却是事实。我问孔兄,孔仲容是不是你父亲?他说是他七叔,他在四川大学农学院毕业后,因当乡长,被杀了,他的年青美貌的妻子也上吊了。他说,他们家族中,土改时被杀的和被自杀的,有七人!
孔兄问我知道曹慕樊不?我说怎么不知道?西师中文系代理系主任,留美博士,大右派,曾被重庆日报点名批判。58年4月,我们一起被押往北碚金刚乡劳动改造,开训话会时,他还被点名发言哩。他的发言很机智,没说劳动改造思想,只说劳动后睡得香甜,医治了神经衰弱。孔兄说是他姨父。早知如此,我就该拜访他,晋谒他,叙叙乡谊。

通过孔兄,我又认识了石明井先生。他就是拙作《土改中的地主女眷》中被暴徒打死的美女教师沈应伦的小儿子。我把我的文章名称写在纸条上交给他,叫他定居加拿大的哥哥在网上查找。这位74岁老农好像没有什么表情。三天后再会,他十分激动地对我说,“提起母亲,我哭了几个晚上。母亲被暴打后不能起床,我和哥哥给她送饭,我们把她扶起来,我在背后扶着她,哥哥喂稀饭,母亲说想喝口酸汤,哪里有?……后来就死了。”说罢,老人泪流满面,伤心欲绝。他还告诉我,联防队的罗炳兴去县城押他母亲的时候已近天黑,县城离家80里,大家都劝罗炳兴明天才走,可是这个歹徒不知出于什么目的,执意要押解着美女夜行。临行时,姨妈怕姐姐受苦,还给了罗炳兴一床美国毛毯,请他好生照护姐姐。这个歹徒气都没哼一声,接过毛毯押着母亲上路。这一夜,在漫长黑暗的道路上,不知这位如花似玉的美女遭受了什么,受了多少苦难!更不知道,这位与人无仇无冤的善良美女,为什么要被罗炳兴为首的歹徒急急忙忙打死!

罗炳兴是个无恶不作的坏傢伙,他打死了沈应伦后,又打死了周寒宗60多岁的母亲,和另一个叫石治安的人。但这些都是“革命行动”,不受处罚。后来他多次强奸妇女,才被判刑。
土改的罪恶,罄竹难书!而对土改罪恶的揭露,凤毛麟角!

2019.5.24.完稿

【 民主中国首发 】 时间: 6/2/2019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