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正月初十后,外面的鞭炮声渐渐消停,拜年的客人锐减,最红火的场面已随“年”而熄,一个偌大而热闹的庭院顿时沉寂下来。庚寅年春节还没过半,两位老人的生活安顿已成难题。父亲的意识与行动发生了障碍,使原本忧虑的母亲更加六神无主。

我决定暂时留守数日,陪伴父亲。但父子间的诀别,就像一把无法逆转的宿命利剑,明晃晃,每一天都在近逼。不想,这几天,忽然转动的南风,也将满屋吹成一片潮湿。墙壁上的水珠顺流而下,一道道,如同建筑物体的泪汁。而这潮湿,也接连着我心底的雾霭和愁怅,仿佛看得见在满地流淌。

眼下,满屋寂静。一种比寂静稍大的声音,是来自楼道上的那副艰难无速的蹒跚步履,一圈又一圈。我搀扶着老父,努力让他活动手足、提起精神,极力克服昏昏欲沉的生命状态。可即使是再小再碎的步子,父亲还是不断地停顿下来,说脚沉,抬不高,力气使不了。他不知道,只做搀扶的儿子也感觉到了体力不支,并且还在暗自思衬:您若离去,或许每天每天都将是他的冬季。

去年仲夏,父母被接到北京小住。那阵子,欢声笑语、闲庭信步、和风舒畅,家人聚首自有一番天伦之乐。可数月之后,京城似乎浮华的风景和过于现代的气息,渐渐让父亲又成陌生。对故乡的眷恋就像一粒细沙为磁铁吸引,越发使脆弱的老人一天天魂牵梦绕。从提及回归到最后放行,忘性、迟钝、恍惚亦逐日有增无减。父亲偶有的幻觉与词不达意,却被医生确诊为前期脑萎缩。

父亲终于途经苏州、杭州、南京,从上海返回福建老家。听兄长叙述,某日在上海的东方明珠旁,面对眼前被无数人神往的现代美景,父亲突然大声说:这个地方有什么好玩的,与我何干?快送我回家!兄长知道,回家太过简单。只是这一回,似乎就意味着父亲将与这个外面的世界做最后的告别!

看来,父亲的那一双眼睛,已不能把身外的风光存入内心并转成精神的热能。他无意拒绝欣赏,也许只被惟一顽强的“家乡”所控制。我记得,父亲从前赞美过上海。在我小时候,他还特意从上海带回很洋气的背带裤和小皮鞋。看着孩子穿着打扮起来,父亲笑得简直有点心花怒放。他抱起我,转了几圈,再放到地上,摸摸儿子的脑袋。

仅仅一年之隔,回到家乡的父亲,似乎全然变成了幼儿。起床、吃饭、解便、睡觉、走动,都无一不靠帮助。母亲焦虑异常,早早便期盼春节来临、子女们回归。大年三十这顿团圆饭,父亲的开心是显而易见的。春节头几天,儿子媳妇孙子以及亲戚朋友,每天都像涨潮般涌动。一种无法抗拒的快乐气氛,使老人衰落的身体获得了精神的强劲支撑。

在穿越沧桑人世后,父亲自然明白岁月之于生命的重要。他太需要看到孩子们了!多少年来,父亲压抑着内心的渴望,一次次地表现洒脱地面对分离,一个个地送别他远行的儿子们。他总劝母亲不要掉泪,自己却眯起眼睛在节制着什么。

正月二十九那一天,父亲看到儿子突然出现,一双眼睛便直直盯了半晌,在稍稍迟疑后竟放声哭泣起来!这样的情形并不多见。以前只是在我离开时,父亲的眼眶才会微微发红。我安慰他,说大家都回来了,这次会呆长,一起快快乐乐过年。父亲很乖地点头并抹去泪水,可饱含疑惑的眼神,却在向着地面倾斜。

在母亲极力鼓吹下,父亲晚年也向“佛”移动。和多数平庸的信众一样,所谓信佛大概不外权宜之措,还望讨得自己和家人平安。父亲历史的最高境界也就是“与世无争”。一生都善恶分明、忠厚为人——这一点,他坚持到足以盖棺定论了。这最是父亲比儿子们的幸运之处。可吃斋诵经,却明显地使老人营养缺乏,这无疑也加剧了父亲脑力的衰退。

眼下的每一天,在规定的某个时间内,父亲依然要披上褐色的所谓七衣,先向观音叩首,然后双手合十,盘腿而坐,念经,再起身双手合十,步行转圈,口诵佛经。这个过程需要两个多小时。父亲曾是一个中共老党员,还是“领导干部”。如今,都在他的自我解嘲与一心向佛间灰飞烟灭。

我几天下来如此陪着父亲,却只有难过不止,而决无置身其境心灵的自在与舒坦。而对于父亲来说,已到了有心信佛却无力诵经的地步了。经常,一副沉重不堪的父亲继续盘腿坐在椅子上,不一会脑袋便困倦耷拉着,身子弯曲如虾。一顿睡醒便开步继续,那摇晃晃的身体、颤巍巍的双脚以及不能自已的木然表情,想必佛主看了也会自然心疼!

每天醒来,我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父亲怎么办?

我知道,人类生活中有许多看似大事的事,其实也是大可不必太纠结的。对于自己的父亲来说,八十六岁已属高寿。可问题不在于老人的肉体生命,我所思虑或伤感的是父亲每况愈下的精神生命。不能自由行动,不会没痛苦。他甚至已为维持生存的尊严在付着代价:白天力避失态的风险,夜里则忍受失禁的煎熬。当父亲眼看着自己因丧失自理能力,而不得不接受别人的各种意志支撑时,那种不安与焦虑是无法控制的。

几天来,最让我欣慰的是在晚饭后短暂的一节。好几个亲友围在父亲身边说长道短,制造取悦的氛围。有几回,父亲比划着让大家排队一块到场地上操练,并喊一二一、一二一。我在一旁扶着他发号司令。父亲走着走着,偶尔也会忽地抬起腿脚来几下正步走,旁人感觉着有惊无险,他却有了得意说法:我明年报名去当兵!

父亲是喜欢写春联的。备好了纸、墨、笔,我将裁好、折好的红纸铺展在他面前。父亲倚着桌子,握着毛笔,在一块瓷碟上蘸着墨汁,嘴里不断重复着要写的字,就是迟迟下不了手。他转过脸来望着我,有点不好意思:怎么写?我再指指桌上字条的两句。父亲正过脸去,笔尖慢慢地落在了纸上,可是磨蹭半天,还是抖不出一个字来!

于是,他浮动着笑容喃喃自语:当——完了……没字了。全不会了……经过半个来小时的努力,反反复复,终于写成了一副对联,三个错字。父亲的书法原本出色。几年前,他就曾在自家门口支起一面小桌台,面对络绎不绝的期待者疾笔狂书,然后出售。如此图得一番新春喜庆、自娱自乐。除了书法,父亲也善象棋、二胡,还会太极拳和气功。眼下,全废了。

有时我很揪心,从父亲迟缓的眼神里,要解读往日那种炽热的父爱已显困难!偶尔会听他对我说一句“什么时候走?”随即就目无表情地望向某个地方。而我竟不知如何回应父亲。似乎所有再丰富的情感都像秋风那样,吹拂起来只会感觉到一丝丝凉意。在父亲的七十、八十寿辰上,我都努力表达了对他的评价与敬意。那时候,父亲依旧不擅于眉飞色舞,但理解的微笑却能挂住。

记得就在他七十九岁那年春节,为帮回家的儿子准备洗澡水,父亲竟不顾年迈体弱,楼梯上下,劳累忙乎了好一阵子!万千感慨之中,我写下了《又见父亲》。这篇散文被不断转载,也成了学生的课外读物与中考试题。父亲得知竟疑惑不小:“就那点碎事?”现在,我已隐隐地觉得,那双自己曾经描绘的、体现父爱的手,正在缓缓而吃力地抬起,似乎要向我作别,示意再珍贵的人生亲情也有结束的一天。肯定的,我每一天都在强烈地感受父亲如何辞不达意、爱不从情的点点滴滴!

蒙田说,健康的人比有病的人更加担忧死亡。在父亲的身上我似乎感受到了:口里从未吐出一个与死相关的字眼;只要他清醒,幽默风趣总是那样让人如期而至。在父亲的世界里,所有个人的不幸与悲伤,仿佛都不过是夜里发生的一场场梦。醒来了就可以看见光芒,就可以回到快乐。现在,他正处在半梦半醒中。

我知道,如今我再写上什么文字,父亲都无法反应和关注了。他已停止了日常阅读,而再现生命鲜活的状态也会越来越少。有关人生、美德、情感等等话题,都将越来越含糊不清。父亲正在重复着人类生命绕不过的悲剧:只有过去而无未来。

这是元宵节过后的第二天。父亲平静如往日,似乎并没觉察到我将很快离他而去。上午,扶父亲到二楼的阳台,让他半靠在一张竹质躺椅上。我泡上一杯红茶,再端上一个塑料果盘放在一边。然后,自己也静静地坐在父亲的身旁,拿一把角梳,为他轻捋着一头银丝。今天的阳光相当明媚,它照耀着整个庭院,围墙、大门,假山、鱼池,盆景、草地以及我伸手可触的高高的棕榈树。

父亲看去也一副悠然模样,眯着双眼,若有所思的样子。忽然,父亲的嘴里含糊了一句。我俯身问他要什么,父亲又提高嗓门支了一句:人啊,一定要尊严!接着,他搓了搓眉骨上灰白杂乱的眉毛,再定了定神,叩动着假牙,在不时有叭哒叭哒的响声中缓缓地讲述他的故事。

原来,父亲想起了一桩陈年旧事:一次下乡检查工作,发现一个邮递员竟然将好些天的邮件还塞在宿舍里睡大觉。金泉局长气得干脆给了他一巴掌。事后当秘书的父亲直言不讳,说不该这样粗暴对待职工,也非法。再说人家是个成年人了,有自己的尊严。那金泉倒也认错了……说着说着,父亲也咧着嘴巴笑开了。那位叫金泉的领导多年后进京当了副部长。他也曾想提携曾经的好同事、好朋友。但身为邮电局长的父亲谢绝了,说自己不喜欢再到省里,做官有风险。不过,他们持续了终身的友谊,金泉先逝了。

一段回忆的父亲,也将很快地转变成我的回忆,那是儿子同父亲之间的事了。当然,我还有更早更美的回忆。比如少年,在一个很陌生的渔镇上,父亲为表彰我夜里终于睡出一副好姿势,就给我做红烧瘦肉吃。还有……许多历史的片段都很有亲情味的。只不过,我不想很快就让所有回忆都变成一丝丝的苦涩。

我将离去,我要离去,我不得不离去——这个念头整个早上都在撕咬着我!

眼前是一幅温暖真实的人生画面。它映入我的心头里,却又是那样迅速地被瓦解;那卓然的光影也在我细腻的注视间一点一点地移动,它在告诉我时光不可逆转。这时光的概念一点都不抽象,它就是父亲的时光,父亲与儿子间正被一片一片消磨的情感的时光……

中午时分,我将“半梦半醒”却依然泪花闪烁、欲出送行的父亲吃力地挡在门槛里。可父亲那种强行着向外跌跌撞撞过来的眼神,让我真是一片困惑、陌生!顿然间,我真的像蒙田肯定的那样,比病人更担忧着什么——并非是死亡,也许比死亡更折磨人的另一种感觉?我不知道,究竟是害怕儿子从此失去父亲,还是害怕父亲从此失去儿子?

父亲,面对一切再美好、再纯粹、再现实的一切,您我都无法再共同挽留了。令人酸楚的是,涌向思念的洪水将显得越来越没有闸门,而只要有一个高潮扑过来,您不知道,父亲,我就会立马趴下。然后,成为另外一个人。

再见了,父亲!

2010/03/03

来源:简书
2019.06.17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