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川雁塔 2017-03-10

应该承认,铁托严厉镇压米哈伊洛维奇不仅仅是因为他自己要“独裁”。在南斯拉夫的各种政治流派中,与“铁托主义”最对立、最无法相容的就是“切特尼克主义”。无论是自由主义与社会主义,还是斯大林主义与修正主义的对立都无法与之相比。

在其成熟时期以“民族平等、阶级专政、自治经济、联邦国家”为内容的铁托主义,在阶级专政方面不容自由主义,在自治经济方面不容斯大林主义。但至少自由主义不反对自治经济、联邦国家,斯大林主义不反对阶级专政下的“民族平等”。

而切特尼克就不同了。在各个方面它与铁托体制都是绝不相容的:“民族平等”与切特尼克的大塞族种族主义对立,“阶级专政”正是冲着切特尼克这种“反动阶级”而来,“联邦国家”更与切特尼克一贯主张中央集权不相容。

从历史渊源而言,南共镇压乌斯塔沙,但历史上毕竟还曾与之做过“同路人”(至于铁托也是克罗地亚人这一点我倒认为没那么重要),而与切特尼克的对立则是贯彻始终。即便刚起兵时双方关系最“不坏”的那几个月,铁托与米哈伊洛维奇的几次见面也都是不欢而散。当然,即便从“天无二日民无二主”的角度看,两个独裁者的不相容也要甚于独裁者与民主派的不相容。

因此不难理解,到了几十年后南斯拉夫解体时,对切特尼克与米哈伊洛维奇“翻案”的程度也就成了前南社会和政治“非铁托化”程度的一个标准(但却未必是民主化程度的标准)。而米洛舍维奇本人尽管由于政治上他的党(塞尔维亚社会党)与塞尔维亚共盟有后继关系,很少就此明确表态。然而从“铁托主义”到“切特尼克主义”的激变,确实是在他的支持下发生的。

切特尼克军徽

这里还要提到一件趣事:战前与流亡时期南斯拉夫也有一个“塞尔维亚社会党”,该党当时就是力挺米哈伊洛维奇的,它甚至反对维斯岛协议,指责西方放弃米哈伊洛维奇是个大错——当然,1990年时东欧共产党改名社会党是个时髦,米洛舍维奇给党改名时未必想到过这个典故。

米哈伊洛维奇与力挺他的“塞尔维亚社会党”人

米洛舍维奇80年代后期在塞尔维亚执政后,一方面利用塞族对铁托联邦体制的不满,借当时的民主潮流鼓动“塞尔维亚爱国者”发动街头运动,推进“反官僚革命”以清洗“铁托派”,另一方面把这一潮流引向极端民族主义方向又可以使他得以抵制自由民主派的冲击。于是在他执政下,以沃伊斯拉夫.•舍舍利为代表的“新切特尼克运动”迅速壮大。

舍舍利在1980年代就曾因鼓吹切特尼克思潮而被判刑坐牢。1989年,舍舍利在美国塞尔维亚裔社区接受王国遗老、米哈伊洛维奇当年副手杜伊奇公爵授予的切特尼克“军衔”,回国后发动示威,要求平毁铁托墓。管理部门要求塞尔维亚政府出面保护,米洛舍维奇却声称保护铁托墓是联邦的事,塞尔维亚不负责。

沃伊斯拉夫.•舍舍利

“新切特尼克运动”发展为塞尔维亚激进党后形式上是反对派,但米洛舍维奇明显对其与自由民主反对派区别而另眼看待。不久他就与激进党结盟,任命舍舍利这个既极端反共、又反“西方民主”的极右翼塞尔维亚民族主义领袖当了副总理。激进党民兵武装和米洛舍维奇支持的波黑、克罗地亚一些塞族武装的军服、军衔与军徽都仿效二战时的切特尼克军队制式,奉米哈伊洛维奇为偶像,而其对非塞族人的清洗和屠杀更与当年的切特尼克一脉相承。

当时,不少社会党人认为米氏这样做是在面对西方压力下联合舍舍利的统战策略。可是米洛舍维奇垮台后,竟进一步要求社会党不再提本党候选人,而要支持舍舍利作为在野党的唯一候选人。换句话说,不是舍舍利加入社会党的统一战线,而是要社会党为舍舍利抬轿子了。

而当时舍舍利也因其民兵的暴行而与米氏一样被前南刑庭缉捕,尽管刑庭规定嫌疑人未判罪时仍有被选举权,但明摆着不会有什么人投一个不可能履行职责的在押嫌疑人的票,即便从竞选策略讲,米洛舍维奇这样做也是荒唐的。显然,这样行事只能出于他对切特尼克思想的认同。

这里要说:上次Never网友称“全盘否定铁托的是塞族激进派,并不是米洛舍维奇。”他所谓的塞族激进派就是指舍舍利这些人吧?连社会党人也明白了,米洛舍维奇不就是舍舍利的后台吗?

因此毫不奇怪,尽管形式上米洛舍维奇的执政党是共盟“改名易帜重组”的后继党,但是其治下的塞尔维亚“非铁托化”比反对党治下的克罗地亚还明显。而铁托的死敌米哈伊洛维奇则已经“恢复名誉”。

这不,我们刚才经过的伊万尼察,米哈伊洛维奇的林中故乡,就竖着这位切特尼克领袖的塑像。在十字路口我曾瞥见其一闪而过,当时不知其为何人。晚上上网才发现就是此公,权取网图以飨各位。

在故乡伊万尼察米哈伊洛维奇的塑像

翻过山口而下,在斯图代尼查修道院路口,我们看到有一老人头戴军帽在摆售旧时军装。在俄国、波兰我见多了摆摊卖红军旧货(其实很多是新造的假古董),以为这也是前南“人民军”的东西。仔细一看,才发现老人戴的和摊上摆的都是切特尼克的军装。

卖切特尼克军装的老人

当然,最明显的是伊万尼察以北的拉夫那山,也就是米哈伊洛维奇的起家根据地,切特尼克的“井冈山”。在塞尔维亚各地大拆铁托像的米洛舍维奇时代1992年,这里竖起了一尊最大的米哈伊洛维奇像,其高大超过了前南尚存的所有铁托像。同样在90年代,这里还建起了切特尼克纪念馆,以及纪念教堂等。如今,拉夫那山已经成为新兴旅游地,“切特尼克主义者”纷纷来此进行他们的“革命传统教育”。

拉夫那山纪念教堂,很多人来此接受“革命传统教育”

2000年米洛舍维奇垮台后,塞尔维亚虽然在民主化、欧洲化和民族和解方面有了不少进展,但对切特尼克的评价似乎并未逆转。2004年,塞尔维亚议会通过了一项要求重审米哈伊洛维奇案的动议。到2015年,塞尔维亚高等法院终于复审推翻了1946年对米哈伊洛维奇的死刑判决,指出当年的判决是南共的政治报复,在法律上是不公正的。当然,在政治上如何评价米哈伊洛维奇则是另一回事。

在今天的前南各国,塞尔维亚人评价切特尼克,如同克罗地亚人评价乌斯塔沙、阿族人评价第二普里兹伦同盟与“科索沃委员会”,都是民族关系中的敏感问题。对于塞尔维亚给米哈伊洛维奇平反,克罗地亚、波黑等邻国官方都已表示不满。而塞尔维亚人自己也是意见分歧。2009年曾有民意调查说,塞国公民如今有34.44%赞成为米哈伊洛维奇平反,15.92%的人反对,而多达49.64%的人表示他们拿不定主义。

拉夫那山切特尼克纪念碑

“转型正义”的复杂性在这里表现得很明显。对米哈伊洛维奇案,政治评价和司法评价应该有所不同。处死米哈伊洛维奇、消灭这个政治派别或许有点过分,但切特尼克主义是绝不能提倡的。非塞族、塞族人和作为同乡的伊万尼察人看米哈伊洛维奇可能各有自己的角度。但半个多世纪过去了,人们不应该仍在“铁托主义”与“切特尼克主义”这二战以来塞尔维亚历史中最为对立的两个极端之间循环往复。

我们此行看到:最近十多年来这里的人们对当年的两个死对头的评价不再黑白分明。如果说米洛舍维奇时代人们对铁托的反感与对米哈伊洛维奇的赞扬形成强烈反差,那么现在米洛舍维奇已经被民意否定,而人们为米哈伊洛维奇案件寻求公正似乎与对铁托的“怀旧”并不那么矛盾了。

另一方面,根据2017年初贝尔格莱德安全政策中心的调查,尽管大多数塞尔维亚民众仍然难以接受科索沃独立,但多达73%的受访者反对为科索沃而打仗,只有10%认为可以打,17%答“不知道”。即使最右翼的激进党(舍舍利的党)选民,反对为科索沃打仗的也占到一半以上,典型的社会民主主义和自由主义政党选民反战的比例高达87—96%,第一大党进步党和当年米洛舍维奇曾经领导的社会党也都在70%以上。

显然,如果说米洛舍维奇时代主要是政治上的切特尼克主义在当局的默许乃至怂恿下兴风作浪,那么今天人们主要是在司法上认为当年对米哈伊洛维奇的判决不公,政治上的切特尼克主义则随着米洛舍维奇的垮台已经消退了。

“转型正义”的复杂性在这里表现得很明显。对米哈伊洛维奇案,政治评价和司法评价应该有所不同

就当年的案件本身而言,处死米哈伊洛维奇和彻底铲除他的派别是南共的政治清算,司法上有重大瑕疵,这基本已成共识。但是他的种族清洗和种族屠杀应该如何认定,各族仍有争论。克族和穆斯林坚持当年的认定,并把它与后南斯拉夫时期塞族的行为相联系。

一些塞族人则在减轻1990年代的罪行的同时,认为当年对切特尼克的种族屠杀指控也是铁托的恶意夸张。当然,也有人认为应该一码还一码,40年代的真相与90年代的真相应该分别讨论而不必捆绑在一起。这样的争论还会继续下去。

米哈伊洛维奇俱往矣。那么,对于伊万尼察人的另一个同乡、“铁托派”小斯坦鲍利奇的悲剧,人们又是怎么看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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