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川雁塔 2017-03-15
——塞尔维亚的“前共产党人”们
显然,经过铁托去世10年后的时事移易,南斯拉夫已经没有“纯粹”的铁托主义者。上面说的这些人对铁托遗产都是有扬有弃的。但如果不作价值判断,仅从基本事实而言,什么是“铁托主义”不好说,什么不是“铁托主义”还是可以讲的。
铁托主义第一不可能是切特尼克主义,第二也不可能是斯大林主义(尽管铁托本人刚掌权时曾是最正统的斯大林派,但那时是根本没有铁托主义这种概念的)。
当年“铁托主义”第一出自1945年前后对切特尼克的严厉镇压,第二出自1950年后对斯大林模式的大幅度“修正”。铁托当然也打击过“自由化”,典型的就是对吉拉斯等人的整肃。但是规模、严厉程度与影响都远不及他对前两者的打击。
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是:铁托大规模处决过切特尼克分子,大规模逮捕、小规模处决过“情报局分子”(“欧洲共产党工人党情报局”是战后苏联建立用以部分继承共产国际职能的控制机构,南苏决裂后被指为斯大林代理人的亲苏派因此得到这个恶谥),但从没有杀过包括吉拉斯在内的自由派。
在铁托“修正主义”的高潮时期,他和卡德尔等同道们大搞改革,用“自治社会主义”取代“集权社会主义”,用“社会所有制”取代“国有制”,这虽然没有完全跳出“专政”体制的窠臼,但一直被视为整个东欧相对而言“最自由,最开放的社会主义国家”。铁托死后改革局限性渐显,国家逐渐进入危机。各族共盟都有不少人想朝更自由更开放的方向进一步“修正”体制,以恢复铁托理想的凝聚力。
在塞尔维亚,这种思路的代表就是斯坦鲍利奇。这使得一些媒体把他与苏联的戈尔巴乔夫相提并论:“戈尔巴乔夫和伊万•斯坦博利奇自觉地进入了社会改革的雷区,相信没有民主就没有社会主义。他们的性格或行为要求以不使用武力作为政策要件。这让他们更软弱并失去了机会”。
但两人的不同在于:铁托留下的“最自由,最开放的社会主义国家”与斯坦鲍利奇的距离毕竟比勃列日涅夫留下的苏联与戈尔巴乔夫的距离小得多。因此俄罗斯保守派会攻击戈尔巴乔夫背叛了苏联和列宁,塞尔维亚却没人说斯坦鲍利奇背叛了铁托。
铁托与勃列日涅夫
在斯坦鲍利奇与米洛舍维奇决裂后的互相攻击中,米洛舍维奇只是攻击斯坦鲍利奇背叛了“塞尔维亚祖先的光荣”、遗弃了“烈士(指拉扎尔大公等)的事业”,指责斯“反塞尔维亚”,而没有说他反铁托。
倒是斯坦鲍利奇多次攻击米洛舍维奇背叛铁托。而斯的一些同志谴责就更尖锐:如“1941年参加革命的老战士”苏•穆罕默德巴希奇就在公开信中说:“斯洛博丹·米洛舍维奇:……你滥用了科索沃塞族人与黑山人的悲惨命运,你抓到政权后就实行个人专制统治。你推行的政策危险地毒害着各族人民的关系,……已把国家推到了内战的边缘。你推行的是分裂、搞派别活动的政策,是反铁托的政策,反革命的政策。斯洛博丹·米洛舍维奇,以革命的名义,你下台吧!”
而那些回归斯大林主义的军方强硬派如卡迪耶维奇等,其实也很少提到铁托。他们在前南战争初期支持米洛舍维奇对其他共和国动武,但动机却有区别:米氏要搞“大塞尔维亚”,热衷于支持各共和国塞族扩大地盘对周边用兵,力图使塞族地区连成一片以实现“所有塞族共处一国”,而对占据像萨格勒布这样非塞族的大城市并不热心。
韦利科·卡迪耶维奇
军头们却要恢复联邦,一心想进攻萨格勒布,而对塞族区连片与否兴趣不大。他们也不同意米洛舍维奇把塞共盟变成切特尼克化的塞尔维亚社会党而与其他共和国的共盟解除关系,因此他们不加入社会党,却另成立了一个主要由军人组成的“共盟-南斯拉夫运动”,而且自称是全联邦的组织,不限于塞尔维亚。
1992年米洛舍维奇解散“大南斯拉夫”成立“小南斯拉夫”,同时也解散了“南人民军”(JNA)而建立 “南联盟军队”(VJ),这些军头大都辞职退役,“共盟-南运”也就几乎烟消云散。1994年这些人大都转入米洛舍维奇夫人米拉•马尔科维奇成立的““南斯拉夫左派”(JUL))。但米洛舍维奇本人要走切特尼克路线,不可能同时又打切特尼克的死敌南共的招牌。他宁可引舍舍利为同道,而不愿与卡迪耶维奇这样的人走近。
JUL只是其夫人联络老军人的一个社交圈,政治上几乎毫无作用,社会基础也谈不上。米洛舍维奇垮台后,卡迪耶维奇等人与米拉•马尔科维奇都流亡莫斯科,这个“南斯拉夫左派”已不复存在。
实际上,当年铁托的“修正主义”反斯大林要比赫鲁晓夫厉害得多。如果说在今天的俄罗斯,打着斯大林旗号要求恢复苏联的“联共布”之类组织都兴不起来,更何况南斯拉夫了。如果在南斯拉夫搞斯大林主义,就和搞切特尼克主义一样,还说什么铁托遗产?
米洛舍维奇夫妇长袖善舞,一个结盟舍舍利,一个拉拢JUL,虽说也应了那句“极左与极右其实相通”的话,不过在前南这种条件下,这种相通只能以极右、而不可能以极左为主体。JUL如果不打民族主义牌,意识形态又难逾铁托主义与斯大林主义的扞格,像卡迪耶维奇那种职业军官也发明不了新“主义”,只一味强硬怎么会有人听?如果你还是军头,不听你直接就动拳头也罢了,现在你也退役了,没人听就只能散了。
米洛舍维奇夫妇在投票站
所以今天在南斯拉夫要讲铁托派,当然只能以斯坦鲍利奇这类人为代表。虽然他们也不是“原教旨”的铁托派。铁托“阶级专政+民族平等”的那一套,不仅在南斯拉夫失败了,在苏联、捷克斯洛伐克等所有“列宁式联邦”也都失败了。今天如果真要讲民族平等的理想,首先就要讲人权平等。而人权平等可以避免民族战争,但未必能够建立跨民族国家认同——这种认同是需要“想象”的。
20世纪尤其是1990年代的民族仇杀已经毁掉了“南斯拉夫”这一共同体想象,坚持民族平等理想的今日铁托派只能寄希望于“欧洲”的想象。更何况在现实中如今他们是弱势派,不仅面临塞族民族主义的压力,其他共和国掌权的非塞各族民族主义者也不认同他们,而我前面已经提到,前南地区弱势者一般都更“亲欧”。
因此无论从理想还是从现实来讲,这些铁托派认同民主化、欧洲一体化的程度,甚至比许多自由民主派还高——后者尽管不极端但通常还有温和民族主义色彩。而今天的铁托派和当年的铁托本人一样,只是“南斯拉夫人”。南斯拉夫不存在了,他们就希望做“欧洲人”。共产党人当年的“国际主义”很容易就转化为他们今天的“欧洲主义”——这种理想对他们而言,倒有点像我们这里所谓的“两头真”老人,遗憾的是如今理解他们的人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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