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川雁塔 2017-04-04

自驾游前南系列之 二十七

翻过伊万尼察山口,深山峡谷中涌出一条条涓涓细流,不久就汇成一条山间小河——斯图代尼查河。“斯图代尼”克罗地亚语是“十一月”的月份名,加上个表示地名的后缀就是斯图代尼查,所以有人又直呼为“十一月河”,令人想起巴西的那个著名得多的“一月河”(葡萄牙语“里约热内卢”意译)。但实际上,“斯图代尼查”直接的词义是“冷”,十一月就是“冷月”。

斯图代尼查河

前南各国无论是传统上用儒略历的东正教国家还是用格里高利历的天主教国家,绝大多数月份名都与基督教各国有类似的词根,克语的其他月份也是如此,使用拉丁字母、与克语几乎完全相同的波斯尼亚语的十一月也与英语的November同根。唯独克罗地亚语的十一月例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所以斯图代尼查河的真正词义其实是“冷水河”。这里的森林峡谷风光前面已有介绍。有趣的是,前南时期当局对旅游与环境不太重视,对宗教更是颇有反感,而对工业与工程项目则特别热心。当时在塞尔维亚西南至黑山这一带的山区峡谷河流中修了不少水电站,到了1980年代末政府又想在这条河上建大坝,搞一个人工湖来发电。

冷水河谷风光

但当时旧体制已是强弩之末,这个项目引起舆论哗然和公众抗议,塞尔维亚东正教会更是认为这个工程将毁掉斯图代尼查修道院,表达了强烈不满。结果这个想法最终被放弃。斯图代尼查从此只以自然保护区、国家公园和宗教名胜、世界遗产定位。而“斯图代尼查抗议事件”则成为那个时代潮流中的一个不大不小的浪花。

如今“冷水河”峡谷出口处有“戈利亚-斯图代尼查国家公园”的一处观景平台。我们在这里下车浏览片刻,看说明,前面就是修道院了。我们对前南地区的观察至此从当代转向了古代。从山口那边考察铁托体制的兴衰和米洛舍维奇时代的始末,到这边来感受古塞尔维亚东正教文明的奥秘了。

其实,今天塞尔维亚西南部这片与波斯尼亚和黑山接壤的山区,从古到今都是史诗、神秘故事与掌故的发生地。正如那首著名的保加利亚歌曲所唱:

“嘿,我们骄傲的群山,雄伟的群山,
嘿,我们神秘的巴尔干山,
你经历过多少痛苦,隐藏着多少秘密,
嘿,我们亲爱的巴尔干!”

狭义的巴尔干山是指今天保加利亚境内的“老山”(斯塔拉山),但塞尔维亚境内这片叫做“拉什卡”的山区才是巴尔干半岛上真正“经历过多少痛苦,隐藏着多少秘密”的神秘地区。历史上多少割据者依恃山险在此开基创业,从这里打到山外;同样有多少失势者借助丛林在此修身养息,从外面避入山里。上千年来这片山区和周围的多瑙河流域平原、亚得里亚海岸和希腊罗马-拜占庭-奥斯曼中心区域经常处于对抗状态。

今日拉什卡城

二战时期上述周围地区是轴心国的天下,而前面说过的南共武装和切特尼克作为抵抗力量都从这里起家。南共夺得天下之初,这里又是切特尼克残余的最后藏身之地。而此前在塞尔维亚强势的时代,这里却是穆斯林聚居的桑扎克地区。再往前当奥斯曼土耳其势大之时,反而是塞尔维亚山民在此据守。

再向前追溯到更早的年代,当拜占庭、保加利亚和匈牙利势力强大的中世纪前中期,这里也很自然地成为南部斯拉夫各族群占山为王的化外之地,最早的东正教塞尔维亚国家,正是由这些斯拉夫人的一支在这里凝聚起来的。

关于塞尔维亚国家起源问题,犹如克罗地亚等前南其他民族的国家起源问题一样,在当代民族主义狂热中曾经变得很敏感。1990年代为了动员塞尔维亚人争夺科索沃,米洛舍维奇曾经把科索沃说成是塞尔维亚文明的发源地,那时我们的一些出版物也宣传这种说法。但前南时代的主流史学并不是这么说的。1999年我曾在一篇文章中根据铁托时代的史学著作归纳道:

作为南迁斯拉夫人一支的塞尔维亚部落是于公元7世纪前期经拜占廷皇帝许可移居今希腊萨洛尼卡地区的,该地因而得名斯尔比加(srbijia,即塞尔维亚serbia的希腊语读法),这是塞族见载于史之始。然而塞族先民不喜欢该地,于是北返渡过多瑙河,又改向拜占廷皇帝求新居地,最后定居在利姆河与皮瓦河之间。后来就在这里发展为雏形国家“受洗礼的塞尔维亚”。

该地位于今塞尔维亚、黑山、波黑交界处,与科索沃无关。以后“受洗礼的塞尔维亚”在东部的拉什卡(今科索沃以北的塞尔维亚本部境内)形成新的中心,出现了第一个塞族王朝奈马尼亚王朝。到1180年,奈马尼亚利用拜占廷皇帝曼努伊尔一世去世向南扩地,占领了科索沃—梅托希亚,这是塞人入主科省之始。但此后王朝的中心仍在拉斯(即拉什卡)、克鲁舍瓦茨等地,而不在科索沃。

到14世纪中叶,杜尚大帝把王朝扩大到空前规模 ——从多瑙河到爱琴海,今阿尔巴尼亚、希腊的大部均包括在内。但据博日奇等前揭书,“新的国家中心在希腊境内,(杜尚)皇帝本人经常坐镇马其顿的城市斯科普里与塞尔,统治全境”。塞本部则由其子代管,他驻克鲁舍瓦茨等地,也不在科索沃。

杜尚死后帝国解体,后继的塞尔维亚诸王公各据一方,而以克鲁舍瓦茨的拉札尔大公为最强,统治科索沃的是拉札尔的女婿布兰科维奇,直到土耳其基人全部灭亡塞尔维亚国家。

现在看来这个说法还是站得住的。当然,后来的科索沃原野大战和佩奇大总主教带领塞族“大迁徙”确实是塞族深刻的民族记忆,而在13-16世纪这个时期塞族也确实曾经是科索沃的主要居民。不过那已经是塞族国家盛时扩大的地盘,而不是它的创业之地。

还有一种说法在惋惜南斯拉夫失败的人们中很流行,即塞尔维亚、克罗地亚、波斯尼亚乃至黑山和马其顿本是同一民族,只是近现代列强地缘政治和宗教歧异,加上铁托时代“制造民族”的失误,使得东正教徒、天主教徒和穆斯林分别被划成了塞、克、波等不同民族。我们过去也有类似说法。

这个说法的确持之有故。因为近代以来这三族的语言几乎一样,主要就是宗教不同。而在前南时期无神论的官方意识形态下,宗教的不同又隐而不显,这样的背景下还把他们弄成三个“民族”并分别建立“共和国”,同时却又对每个“民族”内部的左右之别和政见、经济诉求之别刻意打压,造成“民族”之间壁垒明晰分庭抗礼、而每个“民族”内部却高度一元难以分化的状况,这确实有点莫名其妙。

笔者前面说过,如果南斯拉夫不是那么刻意制造“平等民族”而又忽视平等人权,而是实行印度式的多民族宪政国家治理方式,让各族群内部都自然形成左右竞争,以跨族的左右多元冲淡族群认同的多元,以民主的跨族政党轮替取代“组织安排”的八族轮流坐庄,南斯拉夫国家不是没有可能像多民族的瑞士、印度那样巩固下来的。

不过这也只是“可能”,尽管我认为可能性很大,但我历来反对任何形式的历史决定论。这种事后的设想也不能说的太绝对。实际上这些民族当然也不能说只是铁托完全凭空“制造”而全无任何历史源流。就以塞、克、波三族而言,细究起来,这“三族共语”、“三族异教”与“三族仇杀”一样,主要还是中世纪晚期至近代,宏观地缘政治格局造成民族交往频繁以后逐渐形成的状态。

在这种状态中“恩怨情仇”相交织,民族融合与民族斗争都平行加剧。建立跨民族国家认同的机会不能说没有。但如今分道扬镳也不能说纯属偶然、只怪某个人的一念之差。

我们现在知道,早在土耳其与奥匈形成近代巴尔干地缘政治格局之前很久,在中世纪前、中期,这三个族群就已经见于记载,到中世纪中后期,三个族群都已经形成过各自的政治共同体。而那时三族的宗教状况不同于近代,三族的交往远没有近代密切,语言更不像近代那么相似,但是却也没有近代那么严重的仇杀。

在很长一个时期,他们主要是在与三族之外的势力交往中形成自己的认同的:克罗地亚人主要与意大利人、日耳曼人、保加利亚和匈牙利人打交道,波斯尼亚人主要与匈牙利和保加利亚人打交道,而塞尔维亚人主要面对拜占庭和保加利亚人。

相对于如今各方的“民族主义史学”都喜欢夸张本族昔日辉煌而言,如今客观的学界更重视“旁观者清”。十世纪拜占庭皇帝君士坦丁七世给他的继承人罗曼努斯写的治国指南《论帝国治理》(De Administrando Imperio,拜占庭学界通称为DAI,写于950年左右)就是被看重的旁观者言。这本书写于东西教会大分裂之前一个世纪,其中就有好几处叙述塞尔维亚人、克罗地亚人和波斯尼亚人。

在这本书里,拜占庭皇帝首先提到“白塞尔维亚”和“白克罗地亚”,所谓“白”是指无信仰或不信基督者。也就是说早在皈依基督教之前,更不用说在天主教与东正教形成对立之前,两个族群的雏形已经存在。按DAI的描述,这两个不信教的族群都是很早前西迁的上古斯拉夫人的分支,住在现今的德国、波兰、捷克三国交界地区,彼此相距不远。现在德国东南部有个斯拉夫少数民族“索布”人,有人认为就是“塞尔比亚”(塞尔维亚的日耳曼读音)的音变,是古代“白塞尔维亚”人留下的后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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