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主义思想家以赛亚·伯林很长寿,差不多与二十世纪的历史如影随形。童年时候,他经历了俄国的布尔什维克革命,然后全家匆匆逃亡。紧接着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共产主义的崛起、冷战启幕。最终是苏联、东欧集团的崩溃,自由之光照亮大半个地球。在逝去的岁月里,由于对无辜者生活的恣意摧毁,由于伪装成理性行为的谋杀狂行为,伯林认为“这个世纪是有史以来最糟的世纪”。而珍视这种身处黑暗年代的感觉,使他的最佳作品有一种严峻的说服力,也使他赋有尽知识分子天职的热情。伯林用刺猬和狐狸两个比喻区分思想家的不同类型,其实,他更像萤火虫,光照黑暗,锲而不舍。
在我的生命中,也长期笼罩着如棉絮一般的黑暗。我在“文革”浩劫的后期出生,对“文革”的记忆模糊不清,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我最大的困惑就是:毛泽东和刘少奇,究竟谁是好人、谁是坏人?直到上了中学,才恍然大悟:原来,他们都是坏人,他们的斗争是“黑吃黑”。关于学校,我留下的鲜活记忆是:暴戾的老师、虚假的教材、灌输集体主义意识形态的广播体操与升旗仪式。这一切,让我变成一个用沈默来消极抵抗的孩子。
十六岁那年,天安门凄厉的枪声让我提前完成了成年礼。那一刻,我的感觉正如汉娜?阿伦特在《黑暗年代的人们》一书中所描述的那样:混乱和饥饿,屠杀和刽子手,对于不义的愤怒和处于“只有不义却没有对它的抵抗”时的绝望。于是,我开始写作,写作是一种积极抵抗。我用写作来反抗谎言与暴力,我用写作来追寻自由与幸福。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到有一天,将自己写成了“国家的敌人”。
人们习惯了黑暗,不再需要灯光。如果用一副对联来描述今天的生活的话,有一位聪明的网友完成了巧夺天工的集句——上联:“我现在深陷牢狱之灾,百感交集,也只剩余生”(投稿民众:重庆薄熙来先生);下联:“这一世夫妻缘尽至此,我都还好,你自己保重”(投稿民众:香港王菲小姐);横批:“中国梦”(投稿民众:北京习近平先生)。《红楼梦》中的唱词惊人地写实:“金满箱,银满箱,展眼乞丐人皆谤。正叹他人命不长,哪知自己归来丧!”统治者与被统治者,富豪与明星,没有一个人是安全的。这个国族的人们,明明生活在垃圾场中,却以为生活在天堂;明明患上了癌症晚期,却为奥运会闪闪的金牌欢呼雀跃。
这里的人们有着特殊的喜好:在鲁迅的小说《药》中,蘸了人血的馒头很好吃,还可以包治百病;在现实生活中,小孩子的眼睛更好吃——二零一三年八月二十四日下午七点,山西省汾西县发生了一起伤害儿童的恶性案件,一名六岁男童被人带至野外,对其双眼实施了严重伤害,当孩子被发现时,“满脸都是血,眼睛翻出来了,里面就没有眼球了”。一百多年前,闹义和团的时候,乡绅和拳民编造了基督教传教士用孩子的眼睛炼丹的故事,实际上,他们自己才是狼吞虎咽的吃人者——一直津津有味地吃到今天,连嘴角的血都来不及擦去。
这个被咒诅的国家还有救吗?光照在黑暗里,黑暗却不接受光。直到灾难降临到每件事和每个人头上的那一刻之前,它都被遮蔽着。零零星星的反抗者,要么像刘晓波那样被关在监狱里,要么像我这样死里逃生后踏上流亡的旅途。反抗者,微弱如萤火虫;而反抗的对象,强悍如大象。萤火虫和大象,能成为斗兽场上对峙的两极吗?
反抗似乎是一种过于奢侈的选择,被招安则水到渠成。这个时代的知识分子,脊梁早已被打断,他们口蜜腹剑、巧言令色。他们信奉“西瓜教”——看哪边大,哪边有钱有权,就往那边滚。二零一三年八月二十三日,《中国社会科学报》刊登了江苏师范大学特聘教授孙经先的文章《饿死三千万不是事实》,称大饥荒年代,只有二百五十万人是“营养性死亡”:“三年困难时期,我国一些地区出现的是‘营养性死亡’现象,‘饿死三千万’不是事实。饿死的只是一小部分。”这个国度,人的生命最没有价值、最受蔑视。谁说汉语缺乏想像力呢?“营养性死亡”的说法,除了汉语,还有哪种语言中存在此种异想天开的“发明”呢?
在无边的黑暗中,还是有星星点点的萤火虫在发光。学者杨继绳耗费十多年时间搜集原始资料、采访当事人,写成记载大饥荒历史的《墓碑》一书。杨继绳反驳孙经先说,饿死三千六百万人的数字有着坚实的调查基础,其中很多来自中国官方数据,如国家统计局公布的人口数据是公安部三局户籍处(四处)提供的。杨继绳还披露了诸多重要史实:一九六一年底,粮食部长陈国栋、国家统计局长贾启允、粮食部办公厅主任周伯萍三人受命,让各省填报粮食和人口变动的统计表。汇总后发现,全国饿死几千万人!三人将报告送交周恩来,周看了后没有否定,却指示销毁这些数据。杨继绳还查阅过当时各地的资料,吃人事件达数千起之多,如果不是极度饥饿,怎么会出现这种情况?人吃人不仅仅是对中国文化的隐喻,更是活生生的现实。
孙经先这样脑满肠肥的奴才,其人性之黑暗令人发指。教授的“叫兽化”,成为一种普遍现象:他们污蔑上访者是神经病人,他们称赞北韩金家王朝三代世袭的“制度优越性”,他们叫嚣“攻占台湾岛,活捉林志玲”,他们参与“金盾工程”并修筑“网络长城”。在台湾,有到北京天安门城楼上仿效毛泽东挥手的流氓文人李敖;在香港,有推动盖世太保法令“二十三条”的叶刘淑仪。有知识、有文化、有学历的人,一旦坏起来,比普通人还要变本加厉。他们将灵魂抵押给魔鬼,拿什么可以赎回来呢?
崛起的是权贵,沉沦的是大地。今天的中国正在昂首阔步走向法西斯主义,张牙舞爪的中华帝国渐成雏形。
在中国的各大网站上,流行着一篇气势汹汹的战争宣言《中国未来五十年的六场战争》。文章宣称,“未来五十年内,中国必须进行六场战争,也许是举国大战,也许是局部战争,但无论哪一场战争,都是中国必须进行的统一战争”。第一场战争为统一台湾(2020—2025年),第二场战争为收复南海诸岛(2025—2030年),第三场战争为收复藏南(2035—2040年),第四场战争为收复钓鱼岛和流球(2040—2045年),第五场战争为统一外蒙古(2045—2050年),第六场战争为收复被俄国侵占的领土(2055—2060年)。怎么看都像是希特勒《我的奋斗》的口吻,每场战争连时间都准确到了个位数。无数的愤青为此热血沸腾,大声叫好;而官方严密的网络检查,偏偏就是对这篇文章“网开一面”。
这不是极少数疯子的梦呓。这是一个黑暗帝国的“雄心壮志”,中共新统治者习近平不是在视察部队时再三强调“军队要随时能打仗”吗?如同托尔金《指环王》中可怕的魔宫,要染指整个世界。中国媒体大肆渲染日本军国主义复活的信息,将日本塑造成“假想敌”和“公共污水沟”。殊不知,在民主的日本,普通民众对军国主义已有充足的免疫力。当东京夺下奥运会主办权、日本全国上下欢天喜地之时,刚宣布退休的动画大师宫崎骏公开表示,他对东京申奥完全没兴趣,政府应该把申奥的钱,拿去补助福岛灾民。宫崎骏还说,他拒绝替东京奥运制作任何影片。宫崎骏就像他的动画片中的萤火虫,将光射在没有尽头的黑暗中,照亮人们脚下的道路。在偌大的中国,有几个像宫崎骏这样挺身挑战黑暗的萤火虫呢?
我在这本书中讲述的,就是一群自不量力的萤火虫的故事。在黑暗中,萤火虫才凸显出自身的价值。所以,萤火虫不以黑暗为苦。
在法庭的最后陈词中宣称“我没有敌人”的刘晓波,坚韧不拔地以善抗恶的许志永,用“每日一博(客)”的方式传播常识的冉云飞,把毛泽东请下神坛的茅于轼,倡导思维的乐趣和自由的滋味的王小波,相信和平终将战胜暴力的达赖喇嘛,与藏人和维族同命运的王力雄,晚年大彻大悟、融入世界民主浪潮的赵紫阳……他们,都是萤火虫。
还有倡导“无权者的权力”的哈维尔,以柔弱胜刚强的昂山素季,在独裁者面前寸步不让的法拉奇,以善报恶完成民族和解的曼德拉,淋漓尽致地揭示罗马尼亚独裁政权丑陋面目的赫塔?米勒,将自由当作磐石般的信念来传扬的以赛亚?伯林,为百分之百的自由不惜燃烧自己身体的郑南榕……他们,也都是萤火虫,让不可一世的大象最终轰然倒下。
我在《香草山》中说过一句话,“与其诅咒黑暗,不如让自己发光”。汉娜·阿伦特也说过:“如果公共领域的功能,是提供一个显现空间来使人类的事务得以被光照亮,在这个空间里,人们可以通过言语和行动来不同程度地展示出他们自身是谁,以及他们能做什么,那么,当这亮光被熄灭时,黑暗就降临了。”对于未来,我是乐观的。这光不会熄灭,因为反抗者的队伍,络绎不绝。
这群小小的萤火虫,可以移山,可以填海。
这群小小的萤火虫,彼此温暖,彼此敞亮。
文章来源:RF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