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潭李白 2019-03-07
一、
我在翻书，孩子跑来问我：你在看什么？
答：《醒来的女性》。
好看吗？好看。
讲什么的？它讲，我们今天中国发生的所有男女关系的问题、女性成长和独立，几十年前，美国都发生过。有个很聪明的女人，在四十多岁的时候，以家庭妇女的身份，考上了哈佛大学。但之后，她发现，身为女人的困境，女性遇到的不公平，即使在哈佛这样的地方，还是一样一样的。
娃想了想，问我：那你觉得你被不公平了吗？点点头。告诉他，妈妈这一代女性，其实要比外婆、太外婆那一代人，好很多。我们享受了教育，自由婚恋，但我们也承担了很多很多苦。这种苦，不是身体劳累的苦，是心灵蜕变的苦。蜕一层皮，生命好看一点。再蜕一层，再好看一点。
要很韧劲，很勇敢，很耐心，才可以蜕变成一个很美很美的老太太。
娃听完，舒了口气：我很庆幸，我是个男的。
是啊，你是男的，你不会懂。除了和男人一样的生存困境，女人还天生自带情感困境，以及社会不公的困境。
二、
1200多年前的崔莺莺，大概是最早叩问这种困境的知识女性。
明天三八节，还是把这个故事放上来，给想看的同学。
三、
公元799年，蒲州普济寺。
22岁的元稹，遇到了他的初恋。女神是前宰相崔鹏的遗女，17岁的崔莺莺。莺莺连同母亲郑氏及弟弟欢哥儿，为父亲的法事寄住于寺里。正当元公子，苦于没有机缘深入认识崔小姐。一场突如其来的兵乱成全了他。乱兵围困寺庙，元公子书信与蒲州军队的朋友，寻求解困，崔氏家眷和财产得以保全。
为表感激，郑氏夫人家宴，叫出了女儿莺莺和小儿欢郎。莺莺一出场就光彩夺目：“常服晬容，不加新饰，垂鬟接黛，双脸销红。颜色艳异，光辉动人”。一向自命清高的元公子，就这样被摄魂夺魄了。动情是真的，相思也是真的。元公子熬不住了。
某天，丫鬟小红被元稹逼在墙角，说自己被莺莺小姐迷倒了，要小红把小姐引渡给他。在遇到元稹之前，小红只是个普通丫鬟，而在她成为元稹同谋之后，大家管她叫红娘，中国特有的两性关系活动家。小红问元稹：公子那么喜欢小姐，为什么不向她母亲求婚呢？您不是还管老太太叫表姨母么？小姐待字闺中，公子一表人才，老太太会考虑的。元稹回答十分巧妙：我从来没有对一个女人动过心，遇到你家小姐我简直控制不了自己。几天不见，我小时候的弱症都复发了。如果经过媒妁礼聘的繁琐过程，至少得要两三个月，那时候我不知道还有没有命在。好姐姐，你就帮帮我吧。
精虫上脑的流氓逻辑，小红不是不懂。可元公子身上的气息太好闻了，她觉得头晕，心下一软，答应了。
才子佳人的爱情，从诗歌开始。元公子“立缀《春词》二首以授之”。莺莺回了一首《明月三五夜》：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公子翻墙赴约，但小姐不是与他幽会，而是严辞训他一番。
四、
长得好看的才子，多半似孩子般任性自私。
幽会失败的元公子，大摇大摆害起相思病来。这病，来得又急又凶，连着5天滴水未进。绝食到第六天，他觉得自己快要死了。人啊，总会在接近死亡的时候，扣问人生。他开始反思，闻名天下的才子，为一个17岁的女子到底值不值。男人的乐园，难道不是在朝堂吗？有了朝堂，什么女人没有？
正当元公子因初恋失败获得爱情免疫力的时候，一墙之隔的崔小姐，却为初恋发烧出疹子了。不知道为什么，她开始对隔壁的男人有了相思。她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如此重要过。女人的爱情，通常都是从被需要、被看重开始。爱情，多美好的字眼，此刻，如出疹子一样，烧遍了她的全身。那一晚，莺莺对小红说：我们明晚到元公子那里去。纵观中国爱情史，莺莺大概是第一个记录在册的把谈恋爱滚床单的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的女性。一段感情的开始，她要自己说了算。
此后，中国的男性文人们，把这种有女性自主意识的性爱，称作“自献枕席”。
五、
他们开始了一段愉快的同居生活。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可是，有一天，元公子说，他要去长安了。说，那才是男人该去的地方。女人奔赴爱情，男人奔赴庙堂。他说得很坦然，但心底还是希望莺莺稍作挽留。莺莺没抬头，脸上有些许愁怨，但并不说些什么。这让元公子有点小受伤。虽然他是必走的。这是一段棋逢对手、鱼水两欢的恋爱，但这个性情坚忍、清高孤傲的女子，让他没有操控的快感。他奔向她，她不抗拒，他要离开她，她也不挽留。她和他活在同一个纬度，她是那么自由，她的精神站得笔直笔直的，甚至还比他高一厘米。
数月以后，元稹借一次文调的机会再次回到蒲州。莺莺待他如往常，但不再和他过夜。他在她身边呆了月余，每天他都暗下决心，想开口问她，需不需要他留下来，然而她看起来对此毫无所求。她偶尔会在深夜里独自操琴，琴声愁惨凄绝，他求她再为他独奏一曲，她便收琴回屋，不再弹。她离他，有了一厘米的距离。
元稹终于要离开了。临行前，元稹在莺莺身边不住愁叹。莺莺只轻声道：公子放心地去吧，我并不怪您。当初若不是我自己心有些乱，也不会有这样一段出轨的生活。现在，混乱结束了，我们都应该高兴才对。公子把心思收一收，就是对我念旧情了。临走，我给公子弹一曲《霓裳羽衣曲》吧。莺莺取下古琴，调理琴弦。然心思大恸，曲不成调。
六、
第二年，元稹应考失败，再留京城。他写来书信，附寄发饰胭脂。莺莺回书一封，附赠银两：女为悦己者容，如今我为谁妆容呢？公子用功精进，勿挂念。从前之事，已随风而逝。往后余生，望君珍重。元稹知道，没挽回余地了。
一次聚会上，元稹公开了自己的初恋故事。对于自己的爱而不娶，他这样辩护：大凡天降尤物，不妖其身，必妖于人。莺莺之美，足为尤物。纣王、周幽王尚为宠爱妲己、褒姒亡国，何况我的德行，既不能胜，是用忍情。
一个女人，既美且慧，堪称尤物，在元稹这却成了又爱又怕的“原罪”。
七、
三年后，元稹娶了韦尚书的女儿韦丛。
每日下朝后，闲坐书房时，元稹都会想起莺莺，想起普济寺。为此，他还写下《古绝决词三首》，道尽他和莺莺的委曲。才子么，通常就是这样的，重情也深，痴情也真，然其寡情也狠。
他是真的忘不了莺莺。有次路过蒲州，以表兄之名索求一见。莺莺拒绝。元稹“怨念之诚，动于颜色”。莺莺知道后，回诗一首：自从消瘦容光减，万转千回懒下床。不为旁人羞不起，为郎憔悴却羞郎。再求，还是不见。数日后，元稹将行，莺莺赋诗诀别：弃置今何道，当时且自亲。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
高情多才的女人狠起来，也是够狠的。一段感情，开始和结束，她要自己说了算。开始时，不顾一切，结束时，毅然决绝。
八、
思念难耐。元稹写下了这个爱情故事，又给自己化名为：张君瑞，就收录在《唐传奇》里。鲁迅先生当年编辑《唐传奇》，在这一篇，写了前言，大意是说元稹为自己的始乱终弃，辩解得好不要脸。
元稹不是渣男。他只是个有爱谈爱，有官做官的普通男人。精神独立的知识女性，她对男人难有臣服。男人必须用平等的方式和她对话、与她相处，对男人来说，这压力太大。包括元稹。他对莺莺，是又爱又怕。他对她，没有精神操控的乐趣。
好多年来，这个故事一直住在我心里。随年岁渐添，在心里发酵着。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当它是在讲一个内心自由、人格独立的知识女性，她的爱情困局。现在想想，还有很多很多。值得细细读。
九、
愿君康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