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潭李白 2019-06-23

一、

徐皓峰写过一套《逝去的武林》,表面说的是武学武人的消逝,背后是整个民族“侠”的精气神没了。什么是侠呢?它不是狭义的劫富济贫、惩恶扬善,它是民间的贵族精神。

说到形意门的引领人物尚云祥时,徐记录过一段他与京津名贼康小八的过招。

说尚云祥早年给大户人家做武师。晚间,就坐院中亭子间护院。一夜,觉察墙上进了人。来人潜过来,尚先生便明白,那是想伤了武师再入室行窃。等人近了,尚开口:朋友骑马来的,还是坐轿子来的?京城里,只官员能骑马,三品以上坐轿子。问这话,是江湖幽默。来人答:有轿子,骑马干吗?说自己是三品大官,也幽默。两人都掖着刀,但都没抽刀,四手一搭,来人滚了出去。

便不再打了。互报名号,来人是名满京津的大贼康小八。江湖上,都知道康神枪手,身上永远藏两把枪,但输拳就是输人,他没掏枪。报了名,不好再翻墙出去。尚云祥点了灯,说:我送您出大门。康小八也承担,大大方方往大门走。

出了大门,尚云祥还送。送出一百多步,康小八停下来,拱手行礼:尚爷别送了,以后您在的地方,我不来。尚就等这句话,止了步。没有客气话,还一个拱手礼。康小八走出三四步,回身点一下头,尚继续目送,他没再回头。

民国时期,顶尖武人碰上顶尖飞贼。一举一动,都还是传统中国的样子。民间有周风,江湖有侠义。人与人之间,都留着体面和风度。比如国术馆馆长薛颠与人比武:一搭人手,薛颠就告诉别人:“你晚了。”别人还没反应过来,再搭,薛颠做得明确点,别人就自己说:“晚了,是晚了。”

比武不用真打,输赢也不在嘴上,于人于己,都留着余地。在那个时代,就有这种风气。那时的民间传统,没文化的,学那有文化的,流氓混混,都要努力做出个文人样。

二、

只是如今,已经没人学文人做派了。谁学谁的关系逆转了,尘世间也就变样了。

格力与奥克斯掐架,里头水深线索多,但矛头直指产品质量。面对一纸檄文,奥克斯第一反应是你丫置民族大义于不顾。伊利和蒙牛,水更深。但扯来扯去,都拿爱国爱党政治正确当大旗。蓬勃发展了几十年的民族龙头企业,一点没个龙样。不及旧时流氓打架。

不,旧时流氓,尚有风度。晚清混混打架,不进人家门。被追打的,躲到家里就安全了。混混中有规矩,进屋打人者没品格,因为惊扰了别人的父母妻子。再大的仇,不砸别人的家,砸了要挨骂。暴力、痞气,都还有底线。行事做人,尚要留品格。

小时候看电视,看到古时两军对垒,双方各派一将领出去迎战,三个回合定输赢。想不明白,这是为啥?后来明白了,这种“打法”,源自周朝。诸侯间大军对垒如体育比赛,各出几辆战车打打,有了胜负就谈判了。求胜,但不穷兵黩武,更没想弄死谁。

旧时中国人,吵架斗殴,也讲风度。

三、

老舍的《茶馆》里,写了一类人,满清的遗老遗少。这些人,大概是最后一代讲究体面和风度的中国人。冯小刚拍《老炮儿》,北京老炮儿的那骨子硬气,跟谁学的?跟老北京的混混学的。那时的混混,口里没脏话。

想想杜月笙。想不出,看看《罗曼蒂克消亡史》。那时的大混混,都是文人做派。

可比大强子们强多了。

有时会想,为啥旧时的文人做派没了呢?可能是因为,我们的民间精神体系没了。旧时人的生活,有祠堂,有师门。他的道德是受族谱和乡邻约束。华夏文明是居民文化,居民生活有土地、有组织,其名誉、公益、仲裁皆成体系。但如今,我们都是流民。流民居无定所,心无傍依,所以极尽自私。

极尽自私,就是抢多少是多少。上到权贵资本,下至黎民百姓,三教九流各行各业,大家都忘了下限。

没了风度和体面的时代,是出大土匪、大奸商的时代。

四、

这是套讲打拳的书,但拳理背后,都是禅理。

比如,它说武功越好的人,越没声响。越是小喽罗,越喜欢挑衅斗殴。练过一辈子形意拳的老人说,“练拳后,人的性格会变得沉稳谦和,皮肤质地都会因之改善,声音悦耳,心思缜密,所谓水处卑下。”

是啊,水处卑下。

写完《审美,也是一种竞争力》、《雨打行人,不分善恶》,有很多人留言,说现在这个时代,做好人没好报,越坏越占据有利地形。没点杀伐之气,没法在资本市场活下去。问我怎么看。我也没怎么看,我就想起书里几个老人,一直在强调武德。武德为什么重要?因为一个人有谦逊之心,他的拳一定能练得很好。好勇斗狠的人,头脑会越来越缺乏灵气,练不出真功夫。陷于造作杀心,人会陷于愚昧。

是的。做坏人没啥大代价。只是,修合无人见,存心有天知。

有真本事的人,一定是善护念的人。

五、

诸君,杨梅上市了。愿得初夏好滋味。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