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潭李白 2019-06-27

一、

老头今年80,忙着参加各种研讨会。

可能整个会场,就他一个素人。所谓素人,无任何官方背景。老头早年是有单位的,中级技校老师,做得一手好木雕,琴棋书画弹唱拉,样样行。但也只是个普通教师。退休后,他研究非遗,也没人给他薪水,就自顾自整材料、写文章,出书。出的书也只是个工具书,没几个人买,可他高兴。慢慢的,七老八十了,他成了这个领域的专家。

有人盗用他的研究,他笑眯眯,说,看来研究得不错。有人盗用他的创意,他还是笑眯眯,说,他拿去得奖,也好。研讨会上,他只说自己的观念,别人的,他只是听。

去他家看望他。至今住在早年单位分配的老房子里。两居室的屋,一居室是书。临走前,他领我在家里兜了一圈。说自己有三个独立工作室。分别是搭在床边的电脑桌,架在客厅的书画桌,以及偏隅一角专供他写书的小“书房”。老伴见他吹牛没了边,从厨房出来,与我话家常,说:你不知道这个人,傻里傻气的。退休前,全身心在工作上。退休后,全身心在闲事上。家事也不管,一心做学问。心力都在俗世之外,自己职称、待遇反倒给耽搁了。我打趣老太:可是您嫁了个又帅又好心地的大才子,是不是?才子身后,都站着一个了不起的女人。老头的好,有一半是您成全的。老太太笑成一朵花,夸我会说话。

说的是真心话。人这一辈子,大部分时间都活在俗世的苟且里。只有苟且和现实,生命总粗浅。总要给自己些许超脱于现实的东西,让生命呈现某种轻盈和质地。老头老太身上,大概就有这种超越现实的东西。这种东西,有时叫淡泊,有时叫从容,或许也叫风骨。我不知道如何解释,我只知道,现在少有人有这种东西。

人一旦有了这种东西,无论身处何种境地,都能不慌张,不害怕,待人诚恳,待己诚实。

二、

王先生是民国公派日本的留学生,祖上显赫。在日本留学6年,回国当了军校教官。又和上海银行家的女儿自由恋爱。婚前约定:一生只娶一妻,保证衣食无忧,饭后有水果。两个含着金汤匙长大的人,约定之时,多半拿这当戏语。毕竟,结婚时,王先生一月工资就200大洋。水果是毛毛雨。

可谁曾想,打仗了,解放了,王先生从局长变成临时教员了。后来,连教员也当不成了。饭后水果,从毛毛雨变成了奢侈品。但王先生总想办法改善。自制雪花膏、蛤蟆油、肥皂,还卖玩具。但有段时间,水果有钱也买不到了。王先生就画了张油画,自制考究的外框,挂在饭桌的墙上。画上依次是香蕉、苹果、梨,菠萝。

1966年,感觉时局已变。王先生拿出家传字画、清廷封书,让两个儿子看过一遍后,悉数烧毁。两天后,单位派人抄了他的家。被拘禁2年零2个月后,王先生“戴帽”回家。所谓戴帽,是给了生活自由,但历史问题没有解决,要一直受监视。

王先生觉得历史问题应该就是早年留学日本的经历。他向单位汇报,日本侵华期间,他没跟一个日本人交往。但没有用。女儿想入团,但受父亲牵连,很痛苦。他劝女儿:一定不要自杀。当父母的什么时候也不会自杀,你处境好一点,我们怎么都行。可以揭发我们,但你要清楚,父母没干过亏心事。

1976年,王先生66岁,单位终于给他平反,承认他历史清白。那时,他已经受监视27年。单位向他道歉,说怀疑他是日本特务,档案上写:“特别嫌疑”。30年来宠辱不惊,早料到会有恢复名誉的一天,但没料到自己是“特务”。王先生哭了,说:怎么会干那种事,那对不起祖宗。

退休后,王先生自发翻译日本科技材料,还办了日语学习班,不收钱。做了7年自己喜欢的事情,于73岁离开人世。

三、

劳伦斯在写完《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后感叹:他们显得多么疲惫憔悴,憔悴是因为缺乏温情——既没有温情可给予,也得不到温情——而疲惫。”工业社会代替农业社会,一种意义消灭另一种意义。时代大变革中,我们每个人都蜕变着。

只是,我们对爱与温情的渴求,恒久不变。有了这份渴求,便有:艰险我奋进,困顿我多情。

诸君,周末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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