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两天,我刚刚从纽约看望九十三岁的高耀洁老妈妈回来。去的时候带去了一大束绣球花,回来的时候带回来一盆植物花,真可谓花来花往,一路芬芳。

让我比较遗憾的是五月杜鹃、六月芍药盛开得千娇百媚时,我却因为家事走不开,不能给高妈妈送去花,令我自责好久。当然,鲜花店里的花一年四季花点钱就能够买到,但那种感觉不一样、心情不一样、味道不一样。我喜欢送给高妈妈我自己亲手种植的花,每天每日精心呵护的花,盼望着冒出苞蕾,吐出花瓣的花。这些花经过我手上的温度,会对她传达我的尊敬、爱意和心情。就像我从不从餐馆给高妈妈买放油过多和使用MSG的外卖,每次去我都会和面剁馅包饺子,或者做一锅简单的汤面片,全部手工……。生活中,对爱戴的人,我喜欢花费一些时间,慢慢的做饭,享受这个过程。

我必须马上去看望高耀洁老妈妈。这些年以来,每隔两、三个月我都从波士顿去纽约看望她,不去,就心发慌,心不安。这到了七月,烈日炎炎,败了芍药,开了绣球,也粉也蓝也白,如青春年华的女子,每一枝每一朵都毫不谦虚的展示自己的娇丽。我盘算着带给居住在八楼,因为身体不方便极少下楼,看不到绿树花园的高妈妈。我知道,这些年来 ,除了写作,她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伺候”花儿。去年我带去芍药,她都是自己操剪修剪插瓶,“指挥”看护摆放在床前床头,她随时能够看到的地方,让花陪伴着睡觉、吸氧、吃饭、回忆往昔……

从波士顿坐汽车到纽约需要五个小时左右,再加上前后的两个小时地铁,要在七个小时、九十度高温下携带鲜花不能不说是相当困难。我早晨起来,手持剪刀,在花园里“嚓!嚓!嚓!”地挑选最好看的、最大朵的、最新开的绣球花剪下二十几朵。并非我“心狠手辣,残酷无情”,我只是想让一位天天躺在病榻上、回不了自己的国家、时常见不到儿女亲人的老人高兴,在她手捧鲜花的那一刻,脸上会露出花朵般可掬的笑容。

我从一位有经验的插花师那里学到一招,用厨用纸巾浸透水,包住花的枝干,然后用塑料袋裹紧。又用包装纸将花朵保护住,免得让它晒着、吹着、碰着。上巴士的时候,检票员有点为难的说:“这件有点大,不好放吧?”大件行李一般要求放进巴士舱底。我强调:“是鲜花!”检票员马上网开一面同意我带上车,其实,放在舱底未必不安全,只是我自己不放心,我要看着它,呵护它。一路上,绣球花就在我的身边,然后在纽约高温的地铁下穿行、倒车、登上公寓电梯……

“高妈妈,俺给你带花来了!”
我欣喜地站在高耀洁老妈妈卧室门口,心情忐忑的打开跟随我奔波了七个小时的花,担心它的状况。撕开包装纸,上帝呀!每一朵花儿都是鲜活的、水灵灵的、美丽动人,丝毫没有蔫的迹象。我在心里默默叫道:“真是奇迹!当你诚心诚意的对待一个人、一种物、一件事情,奇迹就会出现!”

“真好看!真好看!你拿来这么多,把你家花园都破坏了。”

看到眼前一下子“盛开”出这么多鲜花,高妈妈一个劲儿夸赞,脸上也露出如花的笑靥,嘴张得好大。在纽约寂寞孤独的日子希拉莉看高耀洁,花能够给她带来极大的慰藉和快乐。

看护找来三个大花瓶,盛满水。我们两个听高妈妈“发号施令”,按照她的意见插花,搭配颜色,错落有致。一瓶摆放在堆满各种药品、医疗仪器的床头,两瓶摆放在“门可落雀”的窗台上。我这么形容,是因为以前这里一尺多宽的窗台,繁荣拥挤如花圃,有君子兰、兰花、绿萝、兰草等等,这些盆景的背后是哈德逊河上的大桥和曼哈顿的夜景。如今,窗台上只剩下今年三月十一日前美国国务卿喜拉女士看望她时送来的盆景,还有一位报社记者送来的花儿。

“赶紧照相,好花不常开,照相!”

高妈妈的看护提议。高妈妈坐在床上,鲜花环绕着她,她开心地笑着,花们也开心地笑着,我连续按下几个镜头。看护又导演她手捧鲜花多照几张,我半蹲着,镜头里的老人笑得像个懵懂未知的孩子,满嘴没有一颗牙齿。这些花儿的到来,让没有一件像样家具,基本上都是看护从街边捡来的二手货的家充满了生机和美丽。这些花儿烂漫地捧在为中国艾滋病血祸抗争二十多年的耄耋老人手里,它们是这么的美,她是这么的美,她们在一起是这么的美。写到这里,我的眼睛湿润了,眼前又浮现出那幅最美好的画面。

“不知道能新鲜几天?”纽约持续高温,我担心花的前途。

“就是新鲜一天也值得,你看奶奶多高兴!我们三个多开心!哈哈哈哈!”

看护这么说,言之有理。这么远带花儿来就是想让她高兴、让她愉悦、让她笑。高耀洁老妈妈是妇科专家,知名教授,在养花务草方面也能马马虎虎评定上半个专家。一五年夏天我第一次来拜访她,一眼就看见客厅、卧室的窗户上摆放满了盆盆罐罐,染绿了窗户。从聊天中得知,这些花大多数是世界各地慕名而来的粉丝们送来的,少部分是看护在路边捡回来被别人弃养的残花败枝。那时候高妈妈的身体还比较好,可以推着轮椅在屋子里自由走动,她给花换盆、添土、施肥、浇水。她说她爱养花,你对它好,它就长得好。高妈妈妙手回春,经过她一番精心的照顾,初来时那些萎靡不振、奄奄一息的花儿不久就发出新芽,蓬蓬勃勃,青翠欲滴的回报她的“救命之恩”。她说她爱孩子,她看不得那些艾滋孤儿受苦,她用自己的退休金、稿费、演讲费一百多万元供继这些孩子读书,改变了一个个孩子的命运。如今这些长大的孩子,能够自食其力的孩子会通过各种方式传递他们的思念、感激。救活一株花、帮助一个人,都是功德无量的的美事。虽然花儿不会言语,孩子们也见不到他们的高奶奶,但是人所做,上苍都记得……

我和高耀洁妈妈以文会友,更是以花会友。这些年来,每当高妈妈出版了新书,总是多送几本给我,一本我自己留下,其他送给曾经帮助过她的编辑朋友。我们经常交换彼此的最新文章,见面的时候一起讨论修改。高妈妈思维敏捷活跃,但是打字速度慢些,我就是她的手,她一边说,我一边打,她说这里错了,我就删去。因为我们已经是老熟人了,我也会经常提出修改意见,比如更加详细,比如列出实证,如果我说得有道理,高妈妈总是马上接受,不会拿一点架子,这让我非常开心。每次见面,只要她身体允许,我们都会坐在电脑前一起工作好几个小时。有时候我害怕她劳累,我说:“不弄了,你休息。”她却说:“不急,把这些弄完。弄好了我就安心了。”每次来,我都想给高妈妈带花,带过君子兰、荷花令箭、兰草等等,每次走,高妈妈也非要让我带走一盆花,虽然花盆沉重,又要下地铁登巴士,但老人家的脾气是说一不二,再说,我带走了她的花儿她才高兴。我带回来过菊花、绿萝、铁树等等,渐渐的,她家有我家的花,我家有她家的花。君子兰开花的时候,高妈妈寄来照片,她说:“你的君子兰在俺家生孩子了,孩子也长大了,还开了花,开得可好看。”

但是前几次来看望高妈妈,她多年养育的花儿统统不翼而飞,床前一片空白。没有了花儿,房间里缺少了绿色缺少了生机,远处的曼哈顿高楼大厦也没有那么迷人了。

“花呢?”我惊讶的问。

“花都叫我送人了,我这次昏迷,紧急抢救了三天,我可是知道死是什么滋味了。我就想,我死了,花就被扔了,不如我活着的时候送人,让它们好好活着。你送我那盆君子兰,我送给XXX了,她经常来看我,总是带点蔬菜和豆腐,现在菜也很贵呀。那盆最大的绿萝,我让人捎带到华盛顿送给XXX主编,人家找钱给我出版书,我没有啥能感谢的,就送他盆花吧,绿萝放在家净化空气。我多移植了两盆荷花令箭,XXX的小孩来,我送给他了,他可喜欢植物……”

面对空窗,我的心也有点空,有点酸,特别是我曾经辛辛苦苦从波士顿带到纽约送给高耀洁妈妈的花,如今被“送人”了,自然很不舍得。但是又想,这是高妈妈喜欢做的,她喜欢给人送书,从不收取一分钱,每一本新书都送出数千本,花费好几千美元,她从不心疼。她喜欢给人送花,希望自己培养、浇灌、养大的花让老朋友大朋友小朋友带回去,有一个新的家,留下一份念想。留下老人家的慈爱、温暖、和祝福。在高妈妈眼里,花何至是不怎么值钱的植物,花既爱。赠人玫瑰,留香在手。这样想想,我也就释然了。她的花、我的花或者着去了曼哈顿的高楼大厦,或者去了新泽西的森林小屋,或者进了哥伦比亚大学拥挤的学生宿舍,或者去了遥远外州一个学者的书房……我知道,高妈妈对底层人、对那些失去父母的孩子、对那些最贫苦的农民什么都舍得,但对自己,什么都不舍得。听看护说,因为生活费的降低,两个月以来,高妈妈天天吃最便宜的的鸡肝,一盒一块多可以吃两顿。让我听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买书的钱稍微少一点,她的生活就不会这么清苦……

这次来,高耀洁妈妈精神颇好,我们又可以坐在电脑前修改她的书稿。她说我改,一工作就是三、四个小时,这是我们一起度过的最愉快的时光。有时候,我会替她回信,高妈妈的朋友特别多,只要她看到来信就马上回复,同时转去有关艾滋病的最新书籍信息和资料。她小小的家,好像一个不挂牌的交流中心,知名学者、艾滋病专家、NGO负责人、记者、学生等等总是络绎不绝的来到这里。我突然觉得,她的家更像是一个小小的课堂,不但传播着医学知识,更是言传身教着为医之德、为人之德!是的,我从不觉得我大老远跑来是件劳累的事情,我从她身上获益匪浅, 她给予我很多很多其他师长不能够给予我的东西。能到这个教师,能有这样一位老师,是我的幸运和福气。

更多的时候,高耀洁老妈妈躺在床上,二十四小时带着氧气。她翘起浮肿的小脚,大小便也需要在床边解决,然后由看护清洁。她不停的吐痰,因为肺部有问题。她每天要吃这样那样的药物,当了一辈子医生救死扶伤的她,如今是个专业病人。我坐在她对面,看着她,常常她听不见我说什么,需要用纸笔写下来。她看看然后回答。我喜欢就这么陪伴着她,看着她。可惜我住得比较远,不然可以一个月来一次……

“你来,让我很安慰。”高妈妈这么对我说,以前她从来没有对我这么说过这样的话。她又说:“咱俩熟了,啥话都说,就像家里人一样。”她这么说,一时让我感动莫名,我上前搂住老妈妈,脸贴着她的脸。哎—–!我是中国人,说不出美国人的那种“我爱你”,也叫不出口“妈妈”。但是在我心目中,她比我的母亲还重要、还亲近。我和母亲是血肉亲情。和她是精神的朋友、感情上的朋友、写作上的朋友,当然,还是爱花如命的花友。我想,我是一个多么幸运的人,在她的暮年走进她的生活,在她需要的时候陪伴着她,协助她整理宝贵的书稿。我想,我爱这个老妈妈,我就用文字说出来吧。写出来,她会看到的。老妈妈,我爱我的高耀洁老妈妈。

“你在我这多住些日子,我舍不得叫你走。”很多次,高耀洁老妈妈都这么说,就像需要人陪伴玩耍的儿童。我不敢看她期望的眼神,我知道她的孤独,她一个人要面对数不清孤单无伴的时光。我何不想在她这里住一个月,给她买菜、做饭、聊天、修改文章、多陪伴她。但是我还有一份工作,有自己的家,自己的休假还要去做更重要的田野调查。每次来都是三天,我从不出去玩,虽然中央公园就在附近,我也没有去过,不是高妈妈不让我出去,是我自己舍不得出去,尽量多和她在一起,那些游人如织的景点什么时候不能去呢?我内心充满了愧疚,又没有办法。

短短的三天瞬间就过去了,因为高妈妈不能使用空调,房间里比较闷热,绣球花萎缩了几朵,但大部分依然鲜艳。我又给高妈妈做了汤面片,用西红柿鸡蛋炝锅,撒上绿茵茵的香菜。“我取掉氧气,我出去咱俩一起吃。”一起吃顿便饭都是“奢侈”,从前年住过院,高妈妈需要二十四小时吸氧,睡觉也带着。她去掉氧气,推着轮椅,一步一步走出卧室,费劲的坐在饭桌前。“真好吃!”她说,对饭菜她从不讲究。我说:“你爱吃,我就高兴。”我们面对面坐着,吃着面,我吃得快,已经吃第二碗了,她一碗饭还有半碗。“你会做饭,俺不会做。”我笑了,我知道这个能够给妇女摘除肿瘤、治疗绒线细胞癌、在妇女难产时抢救母子生命、骑着毛驴到乡下给难产孕妇接生的大夫不会做饭、不会织毛衣、不会像普通母亲那么照顾她自己的儿女,她压根不是柴米油盐过日子的小女人。她是心里装着天下慈悲为怀的灵魂高洁的人。她是这个世纪中国上在人世不多的小脚,如一位朋友形容,她是一位“小脚天使”。

一碗面高妈妈吃了半个小时,吃得很费劲。她说:“我感觉我不行了,脊背可疼。如果我死了,你还怎么来呢?看谁呢?”我拍拍她,对着她的耳朵喊:“按你的年龄你很好,你要活到一百岁!”我相信善人有后福,高妈妈会健康长寿。

“我说,你每次来,都要花钱,我也给你出不了路费,也没有啥送你的。”高耀洁老妈妈这一点完全像我在农村生活了一辈子的母亲,来个人,总不让人空手走,总能翻箱倒柜着找点什么让人带走。高妈妈给我送过茶叶、狗XX、河南烩面等,这些东西都是来人送给她吃的。虽然不好意思拿老人家的东西,但恭敬不如从命,我拿了,她才安心,觉得给予了我什么,是她微薄的心意。“我想了半天,你把喜拉莉送给我的花带走吧,一般人我还舍不得给。”我受宠若惊,怎么能接受这么珍贵的礼物呢?“你留下吧!”高妈妈手一摆很坚决地说:“不!你带走,这花不是啥名贵花,但是送花的人不一般,有意义。你爱花,你把它照顾好。”

我点点头,老妈妈的心意我必须接受。

“你拿走,我就放心了。花长好了,你给我照个像寄来就行了。”

五年了,我已经非常了解高耀洁老妈妈的性格,乾脆利索,而且性格比较急。我小心翼翼的给花淋撒了一些水,装进环保袋,以准备长途跋涉。我还会要求把花提上巴士,免得在车仓里受热受挤受欺负……。说真的,我一点儿也不在乎这盆花来自于一位曾经的美国国务卿,我只在乎它来自于我的老妈妈,她送花是一种对我的关爱、一种鼓励、一种寄托,希望我像她一样,多为中国的底层人发出声音,多干点踏踏实实的事情,多写几本书。

“高妈妈,我走了,过段时间再来看望你!”

“你走吧,我不送你了,我太累了,没有办法。你走,早点到家。”她躺在床上,扬起脸看我。我又一次俯下身搂住她的脖子,用脸贴贴她的脸,让她感觉到我的皮肤、我的不舍、我的爱……

如今,高耀洁老妈妈送我的盆景花就摆放在我的案头,我不时的抬头看看,浇浇水。有时转一下方向,让它均用的晒到阳光。有时候,我看见高妈妈在花前咪咪笑着,对我说着话,一口河南口音。它陪伴着我,我陪伴着它……

世界上,有一种感情超越生死相许的爱情、超越血缘关系的亲情,就像我和我的高耀洁老妈妈一样,不是母女,胜似母女。感谢这些凡花俗草让我们的感情更加简单 、温馨、美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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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站刊登日期: Tuesday, July 23, 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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