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12-11

匆匆结束了在乌克兰尼古拉耶夫人文大学的讲学,我只想去巴别尔的故乡敖德萨看一看。我想亲吻南俄的海风,我想听它亲口给我讲述强盗本尼亚,克里克的故事。

敖德萨如今是一个拥有一百多万人口的大都市,在当今的乌克兰排名第三。它也是黑海之滨工业、文化、运输和科技中心,在苏联时代它与莫斯科、列宁格勒齐名,被称作苏联南方的首都。

乌克兰姑娘刘丝卡决定陪我去敖德萨。于是,我们天不亮就起身出发直奔长途汽车站。我们所在的尼古拉耶夫市距离敖德萨将近100公里,去敖德萨的公共小巴很舒适,是德国产的“奔驰”,每个人的票价是35格列夫尼,折合人民币约50元。我们落座不久车就启程了,我观察了一下车上的人,纯粹的游客很少,几乎都是跑单帮的商人和走亲访友的乘客。

从尼古拉耶夫到敖德萨,这条路巴别尔当年不知道走过多少次。他那时用的是什么交通工具呢?这个我没考证过,应该是火车吧,据我所知,当年两地之间有铁路相接。不过,乘马车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假如是马车的话,两地间便一定有驿站,也一定会有《驿站长》小说中那样动人心魄的故事发生。敖德萨是普希金居住过的城市,“俄罗斯诗歌的太阳”曾经在这儿的上空照耀。

通往敖德萨的道路很好,虽然不宽阔,可是很平坦。车开出城市,路两边浅蓝的、带两层篱笆墙的农家小屋,开始不断地掠过我们的车窗。成片果树的叶子尚在黄绿之间渐变,而南布克河沿岸边的草地和小麦田依旧是绿色,它们就像巴别尔的感叹——如滚滚氯气随风消散在遥远天际。

路边依旧行人稀少,林间依旧有马的身影。刘丝卡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果树一样碧绿的眼睛看着窗外,金发是悄然升起在我黑皮衣上拂晓的早霞。她说:“昨天读了《尼古拉耶夫晚报》对你的采访,才知道你翻译过巴别尔。”

“你读过巴别尔吗?”

“没读完,对我们这一代人来说,他的作品太难理解了。”

“对谁容易呢?”

“对谁都难,连我们学校很多教授也看不懂。我简直不理解中国人怎么可以看懂,我的上帝,你居然还能翻译!”

“中国人不仅看懂了,翻译了,还爱上了他。”

“真是太神奇了。我以后也想好好读读巴别尔,真的。”她抬起头很认真地看着我说。

是啊,巴别尔对谁都不容易懂。我在尼古拉耶夫人文大学讲课的时候,曾经给学生们出过一道题:巴别尔纪念馆和雕像在哪座城市?结果答案五花八门,无奇不有。更多的学生告诉我,他们完全不知道巴别尔,更甭提《骑兵军》和《敖德萨故事》了。

我告诉学生们,根据我对作家以及其故乡有限的考证,无论在敖德萨还是在尼古拉耶夫,从来没有修建过巴别尔纪念馆和雕像。来敖德萨之前,我在尼古拉耶夫与当地作家见面,他们告诉我,直到巴别尔被杀害68年之后,敖德萨市政府才在市常务委员会上作出决议,在当地修建巴别尔纪念广场,其中包括建造他的纪念馆和雕像,它的准确地址是:敖德萨市朱可夫大街十八号,敖德萨一百一十七中学正前方。这个消息,尼古拉耶夫人文大学的学生们竟然听得目瞪口呆,因为他们根本没有留意过这条新闻。

我还简要地跟学生们阐述了我对巴别尔的故乡迟迟未建巴别尔纪念馆和雕像的推测。我说,他的作品《骑兵军》在当时的苏联引发了激烈争论,后来他的作品遭到封杀,这让后人对他望而却步,更甭说为他建纪念馆和雕像了。此外,还有一个很微妙而重要的因素一直不为人提及,那就是,巴别尔是犹太人。由于反犹之风明里暗里猖獗,后人怎么可能不对被贴上了苏联犹太作家标签的巴别尔审慎而低调呢?

我在结束讲课的时候,对学生们说,就在你们所生所长的南俄,曾几何时涌现过“苏联南部优秀作家群”,他们都是读着巴别尔走向文坛,并升起在群星璀璨的俄罗斯文学夜空,难道他们不都是活的巴别尔博物馆和纪念碑吗?让我们记住他们的名字吧——依里弗、彼得洛夫、阿廖沙、卡塔尔耶夫、巴乌斯托夫斯基……

我和刘丝卡在敖德萨沿街而行,就像放学之后不愿回家的巴别尔。我们流连于街头的犹太人商店,走过剧院、博物馆、大喷泉、苍松、翠柏和龙爪槐,还有寂寞的犹太人的街巷(如今不见黑袍加身的拉比,只见当年低矮的犹太小教堂和街心古老的石椅)。

在普希金大街入口处的街心花园处,我们看到了几年前塑成的俄罗斯著名戏剧家、音乐家列昂尼德?乌久索夫的铜像。我读过他回忆巴别尔的文章,记得他着重描绘过巴别尔的笑脸和笑声,他是一位很有洞察力的艺术家。不知他今天坐在21世纪的敖德萨街头,坐在一个没有朋友巴别尔雕像和博物馆的老家的土地上,心中有何感受?

乌克兰的作家朋友告诉我,敖德萨有一个传统,那就是雕塑家有义务为这座城市公认的优秀市民做雕塑。比如,在城市中心的滨海公园会看见宁静安详的普希金巨型雕像。普希金伫立着,不仅仅因为他是俄罗斯文学的骄傲,更因为他是敖德萨杰出市民。所幸的是,这次人们准备为巴别尔塑像,也将他名正言顺地列为杰出市民,他和普希金一样,为大家所怀念,因为他们都爱敖德萨。

文章来源:作者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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