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我折戟 2019-07-02
(少年拿破仑三世)
1870年的春夏之交,亚欧大陆的两端是两个䢛异的世界。在花都巴黎,通过"合法手段",以全民公决方式颠覆了第二共和国的皇帝拿破仑三世,靠独裁统治来奉行扩张政策,又以扩张政策来强化自己的独裁统治。巴黎华丽的生活风尚在世界各地广受追捧,法语世界的规模扩张到了足以和英语世界分庭抗礼的程度。拿破仑三世似乎想以一系列"丰功伟绩"表明:独裁政体的效率远胜过软弱而混乱的民主政体,就象凯撒和渥大维颠覆罗马共和国一样,他将引领法兰西走向光荣的顶端。
人们忘记了先哲孟德斯鸠的警告:以扩张为正义的后果,必然使国家向专制衰落。如果法国人迷恋扩张,最终会象大陆另一端的中国人一样,沦为邪恶专制之下麻木而毫无思想的奴隶。那样的国家有何值得追求之处?和仅有三万公民的雅典一比,如尘埃般微茫。
当拿破仑三世野心勃勃地构想在远东建立一个法语世界――策动高丽和安南摆脱对大清的附庸独立,进而使其法国化时。欧陆上另一个新兴强权对他发起了强势挑战:铁血宰相像斯麦率领下,哆哆逼人的普鲁士。
普鲁士的规模远不如在全球拥有无数殖民地的法兰西第二帝国,但拿破仑三世不敢小觑,他决心倾全国之力,亲率军队与俾斯麦一决雌雄。两虎相争箭在弦上,国际共产主义的运动家们活跃其间,准备当帝国主义两败俱伤之际相机而动。战争的结果将彻底改变欧陆的格局乃至全人类未来一百多年的命运。
(大臣们在总理衙门)
在亚洲这头,中央帝国的官僚们端着盖碗茶迎来送往,为两千年前古书上的某个字眼争论不休,争论的胜负结果,往往取决于谁能拉到更大的官给自己站台。他们表面上终日早朝晚休,勤勤勉勉,实则无所用心,庸怠不堪。王朝以自己的名义实施统治,它是天命所归。和后世的民族主义国家希望人民积极追随自己不同,王朝并不主动挑动人民,只要老百姓不造反,它便乐得高枕安睡。但西方人的到来正不知不觉地改变着这沉醒的古国,专制之下的奴隶们正悄悄不再满足于做一个自生自灭的天朝子民,他们被压制了数千年的原始本能重新萌动:要参与到国家的政治生活中去。
这种本能的萌动会有许多种表现形式和后果,其中的价值内涵决定着它的走向。它既有可能成为改革的原动力,也有可能成为祸乱的肇因。王朝靠成功地压制住了这股原力而得以长期存在,当它再次被唤醒时,王朝美梦的破灭也将指日可待。它会向哪个方向发展?谁在领导和左右着它?谁能夺取对这股本能力量的领导权,将古国带往他们想要去的方向?
天津城没有被持续的旱灾打倒,很大程度上得益于通商之利。虽然从越南和泰国的大米进口缓解了灾情,城内仍人心惶惶。老百姓们连续抓获了几个"迷拐"贩子――用迷药将人迷魂之后去作歹事。数千年来,和巫术相关的流言在帝国历史上屡见不鲜,这类流言时常引发整个帝国的恐慌。人们相信会施邪术的歹人就潜藏在自己身边,随时可能对自己做出伤天害理之事。其心态类似后世人们对"敌特"、"恐袭"的恐惧。这类流言流传广泛之后,很可能成为大规模叛乱的导火索,或者宫廷阴谋的利用工具,引发宫变。因此统治者对巫术流言的恐惧,有时更甚于民间。恐惧情绪的主要怀疑对象是"社会边缘群体":流浪汉、僧道、回民……当开埠通商之后,侨居中国的外国人越来越多,他们游走在中国社会内部却不为这个社会所熟知,在很大程度上,他们成了这个社会中的某种"边缘群体",成了专制社会下恐惧情绪的发泄对象。
加州大学的汉学家孔飞力教授在对清代巫术进行研究后发现:几乎所有关于招魂、作歹、迷拐等巫术指控都是子虚乌有的捏造,但群情激奋的百姓已经认定那是铁打的事实,地方官因害怕激起民变而放弃了公正立场,反正那些被揪出的"妖人"、"歹人"们,基本是些社会下层毫无权势之辈,牺牲他们不会带来任何麻烦。更何况他们被揪出来的时候往往已经吓破胆,让招什么就招什么。
(天津旧影)
1870年6月20日,普法之间的战事已无可挽地来到了爆发的边缘。而天津望海楼天主堂的神甫和修女们无暇分心于故乡的战云,此间旱灾造成的无数弃孤仍等待着他们收养,医院人满为患。这一天一群百姓扭送着一个叫伍兰珍"拐犯"来到县衙,知县刘杰当众审问,伍兰珍供认:系受天主教堂一个叫王三的人所主使,迷药亦系王三所授。围观百姓大怒,他们嚷嚷着要去与洋教堂"打仗"。
次日,刘杰带着武兰珍到教堂对质,结果教堂里并没有叫王三的人,他根本没有来过教堂,教堂里的人他一个也不认识。但刘杰还是带走了三个教堂仆役去审问,教堂的中国籍神父谢神父马上去找三口通商大臣崇厚,商议如何消弥流言。崇厚答应谢神父,将组织一个由德高望重的绅士、地方官组成的团体进教堂参观,由他们将真相诏告全城。
几乎同时,天津知府张光藻接到报告:水会的人正在结集,拿着武器向教堂进发。他和水会的关系很好,但并不足以控制水会,当他赶往街上查看时,只见数千拿着刀枪剑戟正在进发,宣称要去与法国人"打仗",张光藻道:"彼才几人?纵使打仗,何需恁多人?"他象挠痒痒一样干涉了几句,要求那些人放下武器回去,然后离开任由事态发展。
(天津教案遗址——望海楼天主堂)
教堂没有等来"绅士观察团",等来的是数千持械流氓的包围,他们用砖头袭击出入教堂的人们,教堂里的人也拿砖头扔他们。法国驻天津领事丰大业赶往教堂,他请崇厚派兵来驱散暴徒,但崇厚只派来两个巡捕。那两个巡捕并不敢拿人,暴怒的丰大业用马鞭抽他们一顿后,冲进崇厚官衙。他进门便大喊大叫,激动地打坏架上的东西,大声争吵,责问崇厚为何不派兵弹压。丰大业并不明白,崇厚已经失去了对局势的控制力,绅士们非但拒绝进教室调查真相,书院里还罢课以示声讨洋人。崇厚既不敢调兵,也调不动兵,束手无策,他让人按住丰大业,外面"民情汹汹",再回教堂可能会送命,最好留在自己官衙里保全性命。丰大业越发愤怒,教堂危在旦昔,自己身为领事居然先躲起来,他认为受到了奇耻大辱,便在崇厚衙门里放了两枪,吓得众人不敢近前,随即勿勿向教堂赶回。
他们在半路一座桥上遇上知县刘杰带领大队持械百姓。刘杰一把将丰大业抱住(按法国人的说法,他是想逮捕丰大业,但中国人的说法是刘杰想救他)。丰大业又开两枪,打伤了刘杰的跟班。周围那些持械百姓见状一拥而上,将丰大业和秘书当场打死。接着他们血洗教堂,12名修女、2名神甫、30多名中国教民被打死。暴徒纵火烧毁教堂后意犹未尽,接下来又烧毁了附近的四座英美教堂,洋行也遭到纵火抢劫,7名商人商眷遇害,其中三个是俄国人。
这便是著名的天津教案,后世的一系列群众运动都是它的升级和放大版本。人生毫无指望的底层民众在寻找着我毁灭的发泄机会;宫廷利用群众运动施展一系列阴谋;"小知识份子"们通过排外、尤其文化排外想夺取舆论主导权。三股力量拧成一股足以绞杀一切文明力量的绳索,就这古国牢牢捆住。如何方能解缚而得自由?仍需不懈求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