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反送中”观塘游行。示威者装扮成日前遭警击瞎眼女,表达诉求。 图:翻摄香港网路直播(资料照片)

“几个月来,我学到很多很多,也非常惭愧,如果当年我们有现在年轻人这样的勇气,香港不会变成这样。这是真的。”《李怡》

“我们就是担当着大人的角色”

二零一九年八月二十五日,香港荃葵青游行在暴雨下进行,最终爆发连场警民冲突,警方亦驱散清场,施放多枚催泪弹。水炮车及锐武装甲车亦一度进驻。

晚上七时左右,在杨屋道丶荃立坊附近,有记者目睹有防暴警将一名男童其带至一角包围,并用索带将其反手绑住,亦下令男童蹲下,其手肘擦伤流血。在场有社工高呼男童未够十六岁,要求介入协助,在场警员称此举或“妨碍司法公正”。记者上前追访,亦一度遭警员挥棍喝斥。在被押送至白色私家车带走之前,男童向在场人士透露自己年仅十二岁。此被防暴警制服及拘捕的男童,成为反修例风波以来,香港年纪最小的的被捕人士。

这位被捕的十二岁男童,显然不是偶然“路过”。他走上街头,一定是出於自己的抉择。十二岁的男童,尚未发育,个子小小,若遇到林郑,该叫她一声“奶奶”吧?林郑当不起这个尊称。自命为港人“慈母”的林郑,偏偏是狠毒的“狼外婆”——将十二岁的男童逮捕丶拘押的政府,必定是不公不义的政府,这样的暴政能不推倒吗?

此次反送中运动,为香港开埠以来规模最大丶参与者最年轻化的反对运动。例证之一是,八月二十二日,中环爱丁堡广举办中学生集会,有逾千人出席。记者接触到的最年轻的受访者,只有十三岁。记者生动地描述说:“小女生穿着白鞋,手中捧着珍珠奶茶,呷一口,羞涩地回答问题。虽然他们年纪轻轻,但对整场反修例风波,以至香港的前景,答得清晰,有条不紊,绝不输给各位高官贤达。”有个十四岁的小男生,用老练的语气告诉记者,「我们就是担当着大人的角色,为我们的下一辈继续努力」。

记者不禁好奇:香港的中学生有甚麽想跟大人说的话?其中,十五岁的刘同学说:“我这个年纪应该是去玩,但是当我们见到社会现在的情况,不应该再沉默。在大是大非之前,不再是黄蓝政见问题,而是黑白你有否良知。”十四岁的林同学说:“从前小时候都会当警察是偶像,我的志愿想当警察。但是看到现在的社会,愈来愈在变,警察官员和黑社会都连成一线,我都开始很害怕,害怕这个社会变质。”十六岁的罗同学说:“我理想中的香港是有普选。现在的香港,好像随便说话都会被拘捕,总之就是没有自由。”十五岁的刘同学说:“如果你们作为大人,我们不是想你们去捐物资,更加想你们走出来和我们一起同行。而且不要只是看TVB。”

这些带着稚气却又发人深省的言说,让长期以来满足於“马照跑,舞照跳”的安逸生活的大人们作何感想?迫使本该天真烂漫的中学生走上街头抗议的香港社会,究竟是该为之而悲哀,还是该为之而自豪?林郑“贴心”地说“大家都累了”,难道她搞不清楚她才是让大家(包括中学生)“累”的原因所在?

这一次,香港年轻人在街头的所作所为,让久经沙场的民主前辈们叹为观止丶望尘莫及。在网络时代,农业社会重视的“生产经验”失效了,没有经验的年轻人,也就没有包袱,可以尽情施展丶大张旗鼓丶行云流水丶挥洒自如。在街头时,他们穿上黑衣,戴上三宝(头盔丶护目镜丶猪嘴口罩),化身没有名字的黑衣人。不占领丶不割席丶没组织丶没大台(意为没领导),最高宗旨是“be water”(出自李小龙名言,意思是如水一般聚散自如丶柔能克刚)。即便中共真的派遣百万军队到香港,也只能暂时占领香港的街道,而不能征服这样的年轻一代。

“二零四七年我们可能不在了,但这些年轻人还在”

上街的当然不只是年轻人。不要以为街头运动是年轻人的专利。反送中街头运动现场,一群银发族默默现身,守护着年轻人。

八月十日,“银发族静默游行”从中环的遮打花园一路游行至金钟的政府总部,大会称最少有八千人参与。白发苍苍的老人们带着“万岁吁警丶放下屠刀”的大布旗,出现在被高大的水马层层围住的湾仔警察总署。

游行发起团体“银发族老而不废”在网上发布了不少文宣,其中一张设计图片中,两位银发长辈站在黑发年青人前方,图片写着“守护年轻一代”。在游行的宣传中,撰稿人引用诗人 Dylan Thomas的名诗《不要温顺地走进良夜》,其中一句写着:“背对着光明的余焰,咆哮吧,咆哮。“(Rage, rage against the dying of the light)银发族游行的参与者们都表示,二零四七年自己可能不在了,但这些年轻人还在。

香港少数敢於站出来反送中的艺人之一的叶德娴女士表示,自己站出来是感谢年轻人用他们的身躯守护香港。如果通过逃犯条例修订的恶法,香港的自由将不复存在。她说:“我是一位妈妈,我有很多朋友也有年轻的孩子。现在我们香港全是因为年轻人帮我们守住,否则这个恶法已经通过了。我们应当感谢他们,我们出来是来感谢他们的。”

从事社福界三十六年的孙励生鼓励年轻人说,香港社会过去四十年一直把青年人标签为“边青”丶“隐青”丶“愤青”丶“废青”,视年轻人为问题,却从未关心年轻人的心声。但这次“反送中”运动,年轻人反过来令全社会醒觉,关心制度败坏,他们其实是“心水清”(粤语,指看事物看得透澈)。

六十七岁丶一头银灰短发的杨宝熙也身在其中。平和的面容看不出,在七十年代,她曾是香港中文大学学生会及学联会长,有过一段昂扬的学生运动岁月。成长於拥抱中华民族传统文化丶探讨回归议题丶自由民主讨论交错的年代,她曾经被视为死硬的亲共派。幻灭後,她回头在自己居住的社区,示范民主与民生结合。这一次,杨宝熙和几位年长朋友们一起站出来,表达对反送中条例不撤回丶警察在黑道打人不作为,却反将年轻示威者以暴动罪起诉的不满。她支持“光复香港 时代革命”的抗争口号,她想光复的,是香港引以为豪的世界安全城市。不知道抗争何时结束,她坦言很累,民众累了,警察也累了。但她坚定地说,“如果有需要,下一次我们还是会走出来”。

香港的老人们意识到,自己虽然看不到香港遥远的未来,但年轻一代是属於未来的,如果那是一个很糟糕的未来,他们会愧对年轻人,甚至会死不瞑目。所以,他们不顾年老体衰,不顾高温酷暑,站在街头的第一线。如果真有子弹飞,他们也要用血肉之躯帮年轻人挡住子弹。反观很多台湾的老一代,却只是在执着於在年金改革中失去的财富,甚至盗用“八百壮士”这个高贵的历史名词,如同柯文哲盗用蒋渭水“台湾民众党”的名称一样。他们由蓝染红,看到香港街头跟自己一样的银发族,会不会感到羞愧而无地自容呢?

银发与黑发的交相辉映,是香港最美的风景。这是一个世代向另一个世代致敬,超越了多年来剪不断丶理还乱的政治观点丶文化立场的分歧,也让不同世代的香港人找到了彼此理解和尊重的“共识”。在“共识”不断破裂的今天,这种和解是何其珍贵。

从“兄弟爬山”到“父子登山”

在雨伞运动中产生的世代和观念的分歧,在此次反送中运动中得到了最大限度的修补与抚慰,这是意外的收获。

这是一场反击中华帝国的革命,也是一场关於抗争思想和抗争技术的革命。反送中运动跳出了过去反抗阵营内部的路线之争,众人大多都以大局为重,和理非和勇武派各有岗位,各司其职,各有各做,遵从“不分化,不笃灰,不抺黑,不割席”的原则(笃灰一词正写为「㧻魁」,㧻:击也,推也;有指出的意思。魁:根据《汉书游侠传》“诸公之间陈遵为雄,闾里之侠原涉为魁”,解释为首领,领头人的意思。因此,笃灰一词解作暗中指证罪魁祸首,有告密丶“笃背脊”的意思),香港人在街头而不是在写字楼中,实现了真正的“大和解”。

“兄弟爬山,各自努力”是这场运动中一句最感人的口号。香港有评论人士指出,“兄弟爬山,各自努力”这句说话意味着集体共识和个体行动之间永远存在着张力。因为大家都在“爬同一座山”,有时候集体行动中需要寻找一定程度的共识。但亦因为“各有各做”,应该给予不同个体丶不同派系充份的自由去做自己的事。“兄弟”这两个字,提醒着兄弟要同心,没有兄弟的行动会是带着阴谋和诡计,所以才有“不笃灰丶不割席丶不指责”的共同原则。而更重要的,是做兄弟,永远不会放弃其他兄弟。既然大家目标一致,都是对准暴政,那麽就要齐上齐落,一个都不能少。兄弟之间是一种无形的连结,任何言语都不能准确地表达和描述。兄弟之间,只有支持和体谅,而没有其他。如此,整个“我城”就成了一座充满美善的“兄弟之邦”。这种超越血缘丶族群丶阶级丶年龄等种种身份限制的兄弟情谊,大概只有在“六四”屠杀前夕的北京和“九一一”之後的纽约转瞬即逝地出现过。

在此次反对运动中,不仅是“兄弟爬山”,更是“父子登山”。所谓“父子登山”,就是不同世代可以携手抗暴。这在世代隔阂如天堑的台湾难得一见,在不同世代都一起安於做奴隶的中国更是空谷回音。

此前,虽然“六四”屠杀没有发生在香港,但“六四”留给香港某种负面遗产是:恐惧四处蔓延,人们互相叮咛说,千万不要激怒中共,中共一怒,必然开枪杀人。九七之後香港的历次反抗运动,都在此阴影下展开,因此必然是失败的结果。然而,这一次反送中运动,香港的不同世代都不再被恐惧所笼罩,“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如果父子一起登山,就真有可能“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年过八旬的香港评论人李怡如此评论说:“我学到的最重要两点,一是我们老一辈绝不能被固有的经验束缚,对任何可能性的尝试,即使不一定成功,但不敢尝试就一定失败。二是战胜恐惧,几乎所有年轻人在冲击时或进入立法会後,都说‘好惊’。他们确实是应该‘惊’的,因为面对的是全副武装的强大暴力,是可以被判十年八年的恶法。但‘好惊’并不能使他们在该做的事情上止步,这是在社会历练越久的人就越难做到的。……我绝没有想到香港有这麽多年轻人即使害怕也没有被吓倒。他们选择站在自由一边,真正实践了我年轻时已认同却没有付诸实行的话‘不自由,毋宁死’。我一边流泪一边感羞愧。”这一次,被意外地推到全球自由与独裁对抗最前线的香港人,终於可以紧紧握住自己的命运了。

来源:新头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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