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按:61年前,《日瓦戈医生》首先在西方出版,据称,这是美国CIA的努力,他们还秘密将俄语版运进俄罗斯,通过隐秘网络让这部小说在苏联和东欧流通,触发了一场东西方的文化冷战风暴。我曾给台北《印刻文学志》2019年一月号,写过一文讲我读苏俄小说。贴在这里,也算纪念吧。】

台湾的“文青”,如简白兄(《印刻文学志》主编)描绘的“轻狂、敏秀、幽涩”之身影,若放置到大陆荒芜、酷烈的六〇年代背景下,会是一种怎样的变异,我想象不出来,只好拿我的青春做个抽样吧。

我们生长在关键词是“代食品、绿军装、雷锋、红宝书”的一个年代,于是首先要顾肠胃,就不大容易做“文学梦”了,但是书还是有的读,而且读得非常饥渴。记得初中我常在课堂上偷看小说,有一次被老师当堂抓到,语文课本下面藏的是一本《两姐妹》,托尔斯泰的一个三部曲。苏俄有两个托尔斯泰,老的叫列夫,乃旧俄大文豪,其文学位阶,不逊于莎士比亚,在图拉省庄园写的《战争与和平》,几乎是世界名著之冠;小的叫阿列克谢,生涯恰处于新旧交替的乱世,承俄罗斯文学之遗续,却并未开启苏联文学之端倪,有点中国“晚清遗老”的味道,而他就是我的文学启蒙者。这缘故也要算帐在毛泽东亲苏拒美,五〇六〇年代只任俄法小说横行大陆,不过托翁的大部头,于稚嫩轻狂的文青却过于庞大厚重,北上广京城大邑里的小鲜肉们,虽也个个装模作样捧读它,亦每每向女友或哥儿们炫耀“娜塔莎如何如何”,我敢打赌绝少翻遍四巨册至末页者,我则从父亲书柜里胡乱翻出这本《两姐妹》,偶然间迷上了小托,或也不过是一种“性偶像”的吸引,迷上卡嘉娜塔莎两个俄罗斯佳丽,无意间被消解了欣赏潇湘馆怡红院里的林妹妹宝姐姐的美学取向。

战乱中小布尔乔亚的挣扎,是从老托到帕斯捷尔纳克的一个不变的主题(从《战争与和平》到《日瓦戈医生》),自然因为战争与性,乃是一个永恒主题。小托更描摹苏俄变天之大惊怵,在故事中经营主角们从苦闷彷徨走向革命觉醒,我是不要看的,《两姐妹》勾住我,还因为苏联把它拍成了电影,中国也进口译制,在电影院放映,票价一毛钱,我一个人去看得如痴如狂,当时并不懂荷尔蒙是专被艺术调教的。毛泽东在文化上搞“清教主义”,却对苏联网开一面,不知道是什么逻辑,反正我们的青春期虽与好莱坞无缘,却被喂饱了商业味道不浓厚的苏式艺术片,从小一路看到文革,某种悲怆而恢弘的美学品味,也许暗暗植入。“《列宁在一九一八》是我们的黑白电影”,成为我这个世代的一个午夜梦回,据说不少人无数次地去看这部电影,只为了看那片中十几秒长的片断:芭蕾舞《天鹅湖》。

《苦难的历程》三部曲的第二部《一九一八》,小托要在八年后才完成,他已经在阿谀斯大林了,把他写成察里津的常胜将军,而我读它的时候,《天鹅湖》在中国已经嬗变成满大街的“忠字舞”,粗糙、僵硬、愚笨,丑学大展览,舞者不分男女老少,不分白天黑夜,在车间、操场、码头、街头、田间,随时随地都有人在跳;更有游行时的忠字舞方阵,前后相连可达上万人、绵延十多里路,狂热亢奋。后来中国人喜好凑堆跳舞,尤其是当下泛溢到欧美的“广场大妈舞”,敢情源头在这里。那年月恐无几人识得,一种来自朝鲜的造神“巫术”,正被宗主大国引进,北京的魅力型领袖,对此如获至宝,一九六四年国庆节前夕,人大会堂里在彩排演音乐舞蹈史诗《东方红》,而真正的总导演是宵衣旰食的国家总理,我弄到一张票,看得目瞪口呆,像喝醉了似的回家去。那其实是在彩排十年文革,舞台上的阿谀、迷醉、癫狂,后来如法炮制到天安门广场,观众席里如潮水一般流传的,则是来自全国的百万红卫兵。

中国进入一九六六年的文革风暴圈之际,我正废寝忘食地读着《静静的顿河》,也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是“史诗”,然而小说里乌克兰顿河草原上的背叛、厮杀、饥饿,远没有自己身边的荒诞来得真实,当时全中国唱得最频繁的一首歌,《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后来被人把歌词改成这样: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
嘿,九十号!九十号呀,九十号,九十号!
烟号票,酒号票,豆瓣儿豆粉全要票。
肥皂一月买半块,火柴两盒慢慢烧。
妈妈记,娃娃抄,号票不能搞混了。

歌词中的“就是好”,谐音恰是“九十号”。这难道不是文学吗?中国史无前例地出现了“艺术真空”,其标志是“八个样板戏被八亿人看了八年”。但是这个没有文学的时代,却出了一册手抄本,小说《第二次握手》,讲了一个并不高明的爱情故事,被大江南北的千万人传抄,这个记录可能是世界性的,然而主人翁丁洁琼说的那句名言:“一个人的一生,应该只有一次爱情,也只能有一次爱情”,让那一代中国人刻骨铭心。

其实文革有一个未验证的效应,不是思想史的也不是政治学的,即它将中国人都驯化成了爱情白痴。那时,我已经在读帕斯捷尔纳克的《日瓦戈医生》,读了很多遍、很多年,也是唯一我啃过英译本的外国小说。这本巨著,与其说它延续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大小托尔斯泰的知识者命运的俄国文学传统,不如说它是在宏大历史中演绎“爱情的受难”,十月革命前后俄罗斯大地上发生的战乱、变革、宗教、人性、多重恋情等等,都不过是老帕疯狂文学野心的烹饪材料:“我仅仅是让全世界,都为我的家乡俄罗斯的美丽哭泣。”

小说对男女主人公,有某种近乎雌雄分体的并列叙述主线。尤里,一个医生兼诗人,幼年丧父,寄人篱下,一生披肝沥胆,受尽苦难,最终几近暴毙街头,却坚忍不拔地追求真理和幸福,他是那样一种人:他们不是英雄,也没有做过惊天动地的大事,但在极端状况下,他们既有不坠世俗的真诚、善良、纯真,也有坚韧执着的信念。这正是作者帕斯捷尔纳克品质的写照,他本来就文化造诣极高,其父是美术、雕塑、建筑学院教授、著名画家,母亲是著名钢琴家,他从小受家庭熏染,对欧洲文学艺术造诣很深,精通英、德、法三国语言,他自己既有诗人天赋,又曾赴德国马尔堡大学攻读德国哲学,研究新康德主义学说,并非一个普罗作家。此书脱稿后被苏联当局封杀,苏联作协长期敌视和批评他,以致意大利出版《日瓦戈医生》后,又被诺贝尔文学奖选中,他竟不得不拒绝接受,晚年染上忧郁症,孤独死去。他一生的隐喻,就是诗人勃洛克所说的“我们是俄罗斯恐怖时代的儿女”,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形容这本书说得更彻底:“哈姆雷特父亲的鬼魂回来搅扰我们了。”

女主人公拉拉,才是本书的第一主角,也是精神丰富、内涵复杂而深广的俄罗斯本身的隐喻,多灾多难的俄罗斯女性的象征。她与科马洛夫斯基的关系暗示着旧俄制度的蹂躏,其丈夫巴沙是新制度的象征则遗弃了她,只有尤里这么一个旧知识分子懂得爱她。日瓦戈如此浩叹:“俄罗斯,他的无可比拟的母亲,这是具有不朽光辉、历经灾难、作不可预卜之险的俄罗斯,是名扬四海、顽固、奢侈、疯狂、不负责、殉难的、可敬爱的俄罗斯。”虽然老帕将他对俄罗斯的痴迷移情于笔下的拉拉,令人有坠入西方女性主义之嫌,但是我的感觉,却是相较于日瓦戈一颗永远的稚童之心,拉拉则远不是只有“妇人之仁”。这种张力,其实也是这本书的魅力所在。

赫鲁晓夫列此书为禁书,也无缘拍成电影,却给了《阿拉伯的劳伦斯》的英国大导演大卫连恩一个机会,拍了一部史上最高票房大片。从彼得堡到西伯利亚,革命灾难中一男二女的悲欢离合,以及瓦雷金诺雪屋的烛光、雪原狼嚎,还有电影的主题曲,以俄罗斯三角琴弹奏,隽永无比。电影结尾落在他们遗失的孩子并不知道自己是谁,那种语言已经用到尽处的沉重,摧人心肺。

还有一点插曲。其实读日瓦戈之前,我曾跳脱太沉重的俄罗斯文学深潭,跑到华丽的法兰西文学殿堂兜了一圈,起因也是父亲书架上一本小说,颇怪异的书名吸引了我,《饕餮的巴黎》,还是四九年前的旧版本,我也不认识那两个写不来的怪字,但是它把我领进了一个疯癫、狂暴、淫秽的虚构世界,《卢贡•马加尔家族史》,一个左拉的巨构,多达二十个部头,迥异于司汤达、雨果的悲天怜人,而是从人性中剥离出兽性,从欲望中分解出无穷的情欲,赤裸裸得无以复加;《小酒店》里被欺凌的绮尔维丝、《娜娜》中男人的贪婪、《土地》中农民的残忍,都对我不动声色地楔入了不忍之心,无比有效于文革中背毛语录。后来我遍寻“卢贡系列”,所得寥寥,才知道中国翻译左拉极少。

接下来就是大陆的八十年代,我自己开始动笔创作了。若以“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栅处”的心情去看那个十年,你会觉得那时的政治、文化皆如过眼烟云,强人、党阀、政客、明星、精英都是“各领风骚没几天”,留下一笔糊涂帐就没影儿了,誓如“四大青年导师”(李泽厚、方励之、温元凯、金观涛)而今安在?“小平你好”不到十年就变成了“小平你好狠”,但“十五的月亮”却可以从云南老山前线的战壕,一直唱到天安门绝食营地;探索电影从“第三代导演”一骨碌滚到了“第六代”;总书记也罢黜了两任;文学就更是眼花缭乱,流派纷纭,名家辈出,民间戏噱“巴金不如包金,冰心不如点心”的时候,《伤痕》作者跑到拉斯维加斯当赌桌发牌员,王朔已经出全集了,而高行健在北京侃了几句“技巧ABC”就悄悄移民法国,莫言的处女作《透明的红萝卜》则刚刚出炉……。

记得那会儿香港《开放》杂志上有篇文章,瑞典研究《道德经》的一个汉学家,说中国作家没有资格得诺贝尔的原因,是他们根本不能以原文读西方文学,因此没有进步,也提到他们不懂自己民族的传统文学,说北岛和阿城都是到海外才读《道德经》的,真是闻所未闻。现代中国文学恐怕正好是太“欧化”了才没有自己的生命力,也包括受苏俄文学影响。四九年以后的作家,的确同中国古典文学彻底断裂了,不读四书五经和律诗,怎可能还有七言五言版话演义的修养?五四弄出的怪胎“半文半白”,如鲁迅式的文字,至今被奉为圭臬;就是张爱玲这个“祖奶奶”,也不过是靠熟读《红楼梦》拾一点古典的牙慧而已,所以古典文学是彻底谈不上的。但欧洲文学的参照,不在语言文字上,而在精神价值上,尤其俄罗斯文学的那种精神性,西欧也望尘莫及;可是这都同宗教有关,也是无法移植到中国文学中来的。能不能接张爱玲那点遗绪,把晚清民国的残枝败叶继承下来,恐怕也是一个问题。

《苦难的历程》还有个第三部,《阴暗的早晨》,我至今没有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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