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面文化 2019-01-22

格言有一种“令人望而生畏的品质,仿佛你是个局外人,或者让人觉得,如果你不同意这种说法的话,你就是个榆木脑袋”。

见过那么多格言,我们生活得更有智慧了吗?

“成为这世界上你想要见到的那个改变。”

“话要说得更有道理,而不是提高音量。毕竟是雨水滋润花朵生长,而不是雷鸣。”

“赢家不是那些没有失败过的人,而是那些永不放弃的人。”

在今天的社交媒体上,这一类佳句箴言正如雨后春笋般蓬勃生长,点缀着这片贴满各种#话题#的海洋。尽管这些句子往往会配上一张日薄西山、夕照海滩的美景图片,其内容却往往是张冠李戴的。毕竟格言(aphorism)可以完美放进280个单词限制的推文中,而且很容易得到大量转发。

苏格兰诗人兼格言作家唐·帕特森(Don Paterson)说,“你也许会这么想,但绝对没有证据可以证实这一点。”在他看来,格言和所谓的“智慧文学”有着天壤之别。帕特森补充说,“从社交媒体的气质上看,它还不适合传播激励人心的引语。”

虽然格言并非英语世界的一个显著传统,但今天还是在水石书店(英国规模最大的连锁书店)这样的地方遍地开花。在过去的几个月里,我们看到唐·帕特森的《家中陷落:古今格言》(The Fall At Home: New and Collected Aphorisms)和叶海亚·拉巴比迪(Yahia Lababidi)的《史诗的失败:靠冥想为生》(Where Epics Fail: Meditations to Live By)相继出版,莎拉·曼谷索(Sarah Manguso)的《三百个观点》(300 Arguments)更是被出版商称盛赞,“乍眼看上去这些格言互不相干,但读下去你会发现,书中对这些片段的安排堪称杰作,越来越有力量。”

这几本书风格迥异。帕特森比较下里巴人,很乐意讲讲他对Netflix和智能手机的看法;拉巴比迪呢,尽管他在书中也提到了Facebook,但还是谈论哲学的抽象理论更让他自在。(比如说“我们没有选择自己的工作,我们只不过是对此表示同意”,或者是“现实是一朵绽出一千瓣花瓣的玫瑰”,也许他写下这句话的时候脑子里是菲利普·拉金的名句。)曼谷索的书中则有许多令人意想不到的微篇论文,而且从中发现了自己在格言方面的天赋:“我不写长篇,因为我不喜欢人为地减速。一旦我能够隐约想到结局,就会立马扣动扳机。”

不过格言到底是什么?它和俳句隽语(haiku)、谚语(proverb)、警句(epigram)、箴言(maxim)、公理(axiom)和法谚(brocard)又有什么区别?这说起来就复杂了。格言是一种极其难以捉摸的形式。威斯坦·休·奥登(WH Auden)在介绍自己的诗歌选集时说,“格言必须让读者相信,它要么是普遍真理,要么起码是对一个阶层的所有成员来说都是对的,跟某一个读者确信的东西无关。”

《企鹅版文学术语与文学理论词典》中对格言有这样的解释:“它是对真理或教条的简洁陈述,是一种精辟的概括。其形式可以幽默诙谐,也可能不是。”然而以上这些定义都不能完全指出格言为何物。正如意大利作家翁贝托·埃科(Umberto Eco)所说的那样:“没有什么东西能比格言更难定义的了。”

然而以上定义似乎都有一个共同点,即简洁性只是格言的一部分。格言这种文学形式真正与众不同的地方在于,人们默认格言所道都是事实。不过当然了,格言的简洁性同时也意味着这种事实是(起码应该是)不证自明的——它是一种断言,因此格言也有着傲慢自恃的特点。苏珊·桑塔格(Susan Sontag)曾说格言是一种“贵族思考”的标志。帕特森则说,“格言与你对话,让你觉得自己是个白痴。”

格言作家认为他们和读者的关系并不平等:他们从高处抛下几丝真理,读者们要么接受,要么扭头离开。格言与谚语在某些方面恰好互补:格言是有作者的。评论家和文集学家詹姆斯·吉瑞(James Geary)说过,“(格言)必定是个人的。”我们还可以补充说,与之形成对比的是,谚语往往凝聚了一种实用的智慧,比如说“及时缝一针能省九针”(及时行事,事半功倍),而格言戳中的则往往是普遍真理。帕特森用另一种方式解释了二者的这种区别,他在书中写道:“在我这一生中,黄金法则远不如‘左松右紧’来得有用。”如果你还不知道这句话什么意思的话,找个螺丝起子实验一下吧。

更复杂来说,格言所表达的应该是事实,但并不等于不容置喙。无可辩驳的东西是自明之理,而自明之理的一个特征——啊哈——就在于它是事实。格言应该是能够引人思考的,因此它需要包含一些扭曲、悖论、模糊以及智慧的元素。换句话说,格言所陈述的是普遍事实,能说出格言的人基本都有一定的权威,而格言的内容在某种程度上是出乎意料的,是矛盾或者幽默的。按帕特森的话来说,这些特点就让格言成为一种“短暂的浪费时间”。

因此,格言是一种文学形式,特别是一种带有诗意的文学形式,同时可以归入哲学甚至是神学(从历史角度来讲)的范畴内。著名的格言作家包括古希腊医学家希波克拉底(Hippocrates)、奥地利作家卡尔·克劳斯(Karl Kraus)、叔本华、布莱士·帕斯卡(Blaise Pascal)、拉罗什富科(François de La Rochefoucauld)、奥斯卡·王尔德、多萝西·帕克(Dorothy Parker)、萧沆(Emil Cioran)以及让·鲍德里亚(Jean Baudrillard,他曾今说过,“美国人没有身份,但是有一口好牙。”)这一串名单还包括佛教心印、孔夫子的熟语、诗人鲁米和其他苏菲派的格言(比如说“你真正拥有的,只有那些在遭遇海难都不会失去的东西”),先知穆罕默德的圣训和其他圣经中的语录也能看作是格言。这种文学形式在以上这些东西之间游走,没有一个固定的条框界定。帕特森还为另一位久负盛誉的格言作家留下了注脚,那就是尼采——“那些没有杀死我的,终将使我更强大。”“有的人死后才出生。”帕特森在书中写道,“一旦你将他的这些文字当做文学作品来读,其中所有的这些矛盾都会消失,因为文学并不一定都是连贯一致的。”

格言作为一种文学体裁,其难以定性的特征也许正是它如此吸引人的原因。事实上,许多格言作者本身对其定义都非常模糊。帕特森和曼谷索的诗歌选集中囊括了我们通常理解的经典格言,同时也有他们的个人牢骚、玩笑、对既定认知的颠覆,像俳句那样没有动词的散文诗,甚至是各种定义(美国作家安布鲁斯·毕尔斯的《魔鬼词典》就可以称得上是一本格言集锦),以及忧郁而短小的专栏稿。

帕特森永远在用自己的格言来定义格言——“(格言是一种)带有凶残目的的后见之明。”“格言书就是一本关于失望的词典。”“格言本身就是自己的影子。”——或者是通过对比将格言与其他文学形式区别开来。他选取的大多数都是所谓的英国格言作家,比如切斯特顿(G K Chestertion)、哈利法克斯(Halifax)和威廉·黑兹利特(William Hazlitt)——他的名句是“爱终将成为伴随着占有的冷漠”——以及王尔德。王尔德算是个例外,他不认为格言必然是包裹着“智慧”,并且他自己也写下不少格言,来解释格言与诗歌之间的区别:“诗歌是通往天空的阶梯,而格言不过是走向地窖的台阶。”格言不是连贯的,恰恰相反,它们记录了稍纵即逝而且有时相互矛盾的特定瞬间。帕特森说,这种形式是“一种对当下信念的歇斯底里般的记录——就像偷偷按了门铃然后匆忙跑开”。这也正是其有趣的地方。在这里,也许我们可以印证他对尼采的看法。

尼采的“格言”也不都是格言。在尼采哲学方面颇有造诣的剑桥大学哲学家、格言书的编辑迈克尔·坦纳(Michael Tanner)指出,尼采的格言录中既有只有一两行字的短小巧言妙语,比如“那些瞧不起自己的人,最终还是会因为自己的自我贬低而得到自尊”。也有一两页长度的迷你文章。在坦纳看来,格言的基本范式应该在于它“会让你面露一丝苦笑,同时内心感到震颤。格言的主题是人性,它剥离了表面的幻觉。格言不一定甘甜悦耳,而是倾向于引人深究”。他还提到了美国作家戈尔·维达尔(Gore Vidal)的话,“光是成功还不够,其他人必须失败。”以及拉罗什福科的名言:“在我们挚友的不幸中,我们总能找到一些没那么让我们不悦的东西。”

坦纳提出,格言有两种主要类别,一种“戛然而止,结束整个话题”,另一种则“打开你的思路”,引发进一步思考。然而不管在哪一种情况下,“你都不能用格言来为自己辩驳。”正如坦纳所说,格言有一种“令人望而生畏的品质,仿佛你是个局外人,或者让人觉得,如果你不同意这种说法的话,你就是个榆木脑袋”。

帕特森轻描淡写,虽然也有少许意外,但大概这种内生的傲慢可以解释为什么“至今以来,很少女性会使用格言”。当然这也不全对,多萝西·帕克、格特鲁德·斯坦(Gertrude Stein)——她曾说过:“共产主义者就是那些总想象自己有不幸的童年的人。”——以及梅·韦斯特(Mae West)就写下过一些短小的格言。马修·斯汤顿(Mathew Staunton)在他的《史诗的失败》中提到,在《维京格言集》(Viking Book of Aphorisms)中,只有5%的格言出自女性之手。詹姆斯·吉瑞也承认,他的《一句话世界:格言简史》(The World in a Phrase: A Brief History of the Aphorism)中,这个比例也只有10%。

也许在未来的几年里,更多的格言会走到聚光灯下。因为社交媒体当下还不能称得上是格言的完美舞台——这一点与保罗·科尔贺(Paulo Coelho)和纪伯伦的“Instagram智慧”不大一样。从头到尾一字不漏地读完一本格言选集,就像在看一个掉书袋的提姆·万(Tim Vine,英国笑星)机关枪似的发射妙语连珠炮,一句俏皮话过后再接一个短笑话。但与此同时,帕特森也提醒道:“按照其原本编排的顺序来阅读一本格言书,给人的感受就好比是一点一点用心品味一大罐洋葱。没有人应该一次性啃完。”

本文原载于《卫报》,原标题为“’A rose with a thousand petals’ … what makes an aphorism – and is this a golden age?”,作者:Sam Leith,翻译:马昕,编辑:黄月、朱洁树。未经授权不得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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