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人民医院呼吸科陈主任同意老婆住院时,我几乎有一种说不出的兴奋和得意,这下可真是赚大了。

老婆患有哮喘,入春后因感冒诱发而加重,最近咳得厉害,胸闷,有几次似乎还带血丝。而且这一阵腰也不住地痛,胃好像也不是特别好。我一直想同她去医院查查,看看身体究竟出了什么问题。她一直没空,左拖右拖;刚刚,她终于决定去医院。

我希望她能做个比较全面的检查。在门诊查,不能报销,还是住院好。毕竟手上有社保卡,可以享受医保。可据说现在住院检查控制得很严,医生一般不会同意,只允许在门诊查。

那天我们挂了陈主任的专家号,把病情讲了讲,希望住下来治疗并做一些相关检查。没想到陈主任二话没说就同意,仅称床位很紧,只能安排加床。我们说,没事啊,加床便宜些岂不更好?我心里思忖,到底是大主任,比一般医生更讲人性。
我们跑到12楼的呼吸科病区,护士说,加床也没有了,现在不能住,留下手机号,等待通知吧。没办法,我们只好怏怏而回。

到了下午2点多,医院突然来电话,说有空床,现在立即去办住院手续。老婆赶到医院,一会儿打电话给我,称护士要求立即住下来挂盐水。我说,还没检查就挂盐水,这是什么道理?老婆说,护士就是这么讲的,她们说,不挂盐水住什么院,住院就得挂盐水。我说,胡闹,病情还没查清楚,挂盐水治疗什么?今天先不要住下来,等明天空腹做了有关检查以后再说。

第二天,老婆正式住下来,那就自然要挂盐水了,五瓶。其实当时刚做完检查,结果还没出来呢,就要挂那么多盐水,这算什么对症下药?

到了下午,大部分检查结果已出来,说支气管有点炎症,先要消炎。但老婆不愿挂盐水,喊着要出院。呼吸科副主任戚医生回答,出院?好啊,现在就可以出院。

老婆把医院第一次的催款单发给我,说今天一天就花去6000多元,还想住院检查省几个钱呢,你看看!我也傻眼了,第一天检查和五瓶盐水要6000多?这是什么收费?真是要了命了!可转念一想,既然住下来了,也就只能硬着头皮上啦。

第三天,我去医院。老婆此时已在床上挂水,说,今天又是五瓶。我答,既来之则安之,挂吧。老婆说,床位一天都要70块呢!我说,不是说加床吗?老婆说,加床一天才10块,他们见我有社保,还能让我睡加床?
这个病房共三位病员,除老婆外,还有一位年近90岁的老太;另一位约70岁左右,是加床。就是说,这个病房正式床位是两张,第三位就是加床了。

90岁老太的陪护是她的老伴,今年已92岁。他说,你们这次住院,少说也要1万块出出零;到了这地方,就只能任它怎么弄,你就负责付钱吧。

我说,我们主要是检查身体,也要这么贵?老头说,进了这个门,少于1万块,是不会让你出门的。我瞪大眼睛说,不会吧?老头说,不信?那好,你就等着瞧吧。

此时,负责查房的医生来了,领头的就是戚副主任,后面跟着几个年轻一点的医生。戚副主任个子不高,但看上去已经有点发福,脸上的肉略显多余,肚子也明显凸了起来。说心里话,像医生、教师、律师等准知识分子职业的人,身材匀称而不富态,会传递给人一种可以信赖的正面形象;如果挺着大肚子,首先外表的印象分就会打上折扣。当然,人不可貌相,也许戚副主任会给我们带来意想不到的惊喜呢。

戚副主任到了我们这床,我首先就问,检查结果如何?他说,应该是喘息性支气管炎。我说,不是说哮喘吗?他说,哮喘和喘息性支气管炎界限并不十分明确,不过是人为区分罢了。我们主要是从病情的轻重来划分的,她还算不上哮喘,主要还是支气管炎。但如果控制得不好,也会变成哮喘,这样就严重多了,要终身服药。我说,就是讲,喘息性支气管炎治疗得好,还可以停药?他说,是这样,但两种病用药还是一样的,基本没什么区别。

我说,她有炎症,一般要挂几天盐水?戚说,一般要5至7天。我说,过了5至7天,炎症会消退吗?他说,当然会消退。我说,消退以后就可出院?他说,那自然。

我又说,那戚主任,她的胃也不是太好,腰也痛,这次也想顺便查一下,做个胃镜、幽门螺杆菌和腰椎核磁共振什么的。

戚副主任说,那不行,现在社保局查得很紧。你住院,在我们科就只能检查和治疗跟呼吸科搭界的疾病;其它不搭界的,如胃病要到消化科,腰疼要去神经科或骨科,我们这里不负责检查别的科的病。
我说,以前不是可以随便检查身体各个部位吗?

戚说,以前是可以的,但现在不行了。现在社保金不够用,只能严加控制。这也查,那也查,不就是来搞体检的吗?体检要到门诊去。其实,作为医生,我们也巴不得你们这也查那也查,医院多赚点钱不好吗?问题是,社保局不让,他们经常会来突袭抽查,一当发现有人住院搞体检,就罚款。我要违规给你们搞体检,发现一次,罚款五万。我挣这点工资交罚款都不够呢,我敢吗?

我说,我们不是有病才需要检查的吗?这跟身体好好的来搞体检是两回事。再说,我们正在挂盐水治病,检查和治病有关联性,怎么能说是单纯搞体检呢?

戚副主任没法,只好对手下的床位医生说,那就开个胃镜和幽门螺杆菌单子,腰椎上的核磁共振和我们科完全不搭界,还是去神经科或骨科做吧。

我无奈。

戚副主任他们走后,加床的那位70多岁老太婆的儿子,跟我们讲了这么一件事:

他们厂里的一名工人前不久上班时弄伤了手指,厂里送他来人民医院治疗。医生问,是怎么弄伤的?他如实以告。结果他自己的社保卡(厂里负责交的社保金)不允许使用,原因是工伤,只能由厂里负责支付医疗费,不能享受医保。厂里的老板说,这个社保就是厂里为工人交的,为的是享受医保;怎么厂里帮助交了社保,等到工人发生了工伤,连社保医疗都不能享受?医生说,不能。结果厂里立即给那位工伤者办理了出院手续,然后跑到另外一家医院,说是在家里干活不小心弄伤了。果然,这下就可以享受社保医疗了!

我听了哈哈大笑。

那位92岁的老头说,厂里帮交的社保,发生了工伤事故,还不能享受医保,这个理确实有点讲不通。

我说,那样就只能逼着人家去说假话了。说真话吃亏,说假话占便宜,谁还愿意说真话啊?这种规定等于鼓励人家弄虚作假,它实在不是弄虚作假的人有问题,而是规定、政策、制度有问题。

随后老头说,我今年92岁,解放前就参加了新四军,那时15岁不到。解放后转业到地方,在浙江省政府工作。现在享受处级待遇,我的医疗费全部报销,老太婆也可以享受80%的医保。

加床那位的儿子说,还是你们好啊。像我们老百姓,只有农保,看病自己要掏大部分钱,所以也只能睡加床。我们这些普通百姓,辛辛苦苦干一辈子,生一场大病,或买一次房,就要倾家荡产。

老头说,我么,很小就当兵,脑袋都拴在裤腰带上。后来总算把“东洋鬼子”和“刮民党”都给赶跑了,老百姓从此也翻了身,大家过上了太平日子。我呢,也到该享福的时候了。

我笑笑说,打天下是为了享福,你们这批人当初可能都是那么想的;现在呢,也基本上是这么做的。但老百姓呢,他们的实际情况是否与你们当初想的一致,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老头说,嗯?怎么,实际情况怎么样?

我说,就举个眼前的例子吧。您和老伴治病,医疗费基本可以报销;但像这位加床就做不到这一点。这跟你们当初打天下的目标是一致的吗?

老人点点头说,是有距离。

我说,您老一年的退休工资是多少?20万?

他说,稍微差一点,但比较接近这个数。

我说,那好,我们来看这位加床,她一年的养老金是多少?一个月200来块,一年也就2500块的样子。这跟您老一年接近20万,相差几乎有80倍,她能跟您老比吗?

老人又点点头,说,这么看是有点不平等。不过我们毕竟打过江山、流过血。

我说,江山就在那里摆着,其实用不着打。要打,就得有利于百姓;不利于百姓,打它干吗?

加床的儿子说,老人家,您刚才讲,你们把“东洋鬼子”和“刮民党”这些坏蛋都给赶跑了,老百姓也跟着翻了身。可是我就听说,人家那边的首相或总统,都过着平民一样的生活,自己亲手做家务和上街买菜,上班也骑自行车或乘地铁,吃的也是和其他公务员一样的工作餐,退休后也不享受什么特殊的待遇。人家的首相府或总统府,老百姓都可以随便进出,你在大街上转悠,突然内急找不到厕所,也可以上那里去方便,没人会阻拦你。请问老人家,咱这边能做到吗?

老头说,那肯定做不到。我那时所在的省政府就岗哨林立,一般人根本进不去。就是一个小小的县政府,都布有岗哨,老百姓没事谁往那里凑?嗯,说到底,还是脱离群众啊。

我说,要做到不脱离群众,那可不是仅靠你们当初的美好愿望所能达到的啊。这要靠好的制度。前面那个工伤不允许享受社保医疗的例子,恰好从反面证明,规定和制度不好,就必然导致弄虚作假、特权特供和各种不公平不公正的盛行。

老头叹了口气。

随后又过了一天,我去医院,老婆正好去做幽门螺杆菌检查,不在病房。我跑到检查处,她正好拿了单子在看。我问怎么样,她说还好。我又问,为什么你的单子和别人的不一样?她说,我也奇怪,问检查医生,他说我的这个检查方法比别人的好,所以也特别贵,别人的只要95块钱,我的这个要200多块呢。

我说,为什么?就因为你有社保?就开出贵的检查单?关键是要准确,要什么贵不贵?这医院捞钱也太黑心了吧!

回到病房,老婆准备继续挂盐水,还是5瓶。她指着弄脏了的床单说,昨天挂水,手臂肿了起来,叫护士来拔针,酒精棉球没按好,针口的血流出来淌在床单上,喏,都脏了,难看死了。我说,叫护士来换一条床单不就行了?

老婆把护士叫来,护士看了看说,床单不能换。我问,为什么?护士说,换床单要花钱;别人弄脏了都不换,你就将就着睡吧。我说,床单脏了,换都不行?以前这里随时都可以换的,别的医院也可以换,从来都不提钱的事。怎么,现在又改革了?护士说,以前不要钱,现在要钱;你们要换,也可以,花钱。

我气得差点晕过去,只好摆摆手,算了。

老婆又说,喏,我根本不用护理,晚上也不要陪床,为什么还要“一级护理”和“陪床”?护士说,开始都是“一级护理”;至于“陪床”,你们陪不陪是你们的事,不陪也要收钱。

谁知,我们这边刚平息,那边的加床又闹了起来。他们是因为一只枕头的事。上午查房时,护士长发现加床一人用了两个枕头,就指责加床,不该占用别人的枕头,并要她立即还回去,哪里拿的就还到哪里去。加床的老太婆说,一个枕头太低,枕了不舒服。护士长说,你倒想开心,大家都要两个枕头,医院连夜去进货都来不及呢。护士长啰啰嗦嗦、骂骂咧咧,话也不怎么好听。

等到儿子来了,加床这位老母就讲给儿子听。他听了自然不乐意,就去找护士长论理。护士长又跑过来质问这位老母,说自己不过是随便问问,怎么就态度不好啦?老母也不依不饶,说护士长口气生硬,没个商量,并指责她骂了人还赖。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越吵越凶,谁也不肯退让。

我实在看不下去,只能过去打圆场,故意和稀泥,说是误会。然后又说,一个枕头是小事,老人睡了不舒服,体谅一下也是可以的。服务要讲人性化,医院更要体现出人道关怀,毕竟面对的都是病人嘛。为了这么一点小事,搞得医患关系更紧张而不是更和谐,得不偿失是吧?好啦,大家退一步,就算是误会,怎么样?

护士长见旁边有人出来相劝,加上也找不出理由来反驳,就只好气呼呼地走了。

这位老母冲着护士长的后背嘟哝了一声,骂了人还不承认,哼!

儿子说,人民医院以为自己了不起,一向特别霸道!

我笑说,凡冠以“人民”啥的都霸道;只有“人民”自己,才真的窝囊。

一会儿,戚副主任他们来查房。我讲了一下老婆挂掉3天盐水后的情况,戚副主任点点头,随即拿起听筒在她胸口上听了听,然后说,现在好多了,炎症基本消退了。老婆说,一天有时还要咳上二三阵,胸口仍旧发闷。戚说,总归会有一点的,要一点不咳不闷是不可能的,但毕竟是好多了。老婆说,那什么时候能出院?戚说,就是今天出院也可以啊,想好了,现在就办出院?

戚医生他们走后,老婆就要出院。我不同意,说,昨天戚医生说要挂5至7天盐水,现在才挂3天,怎么能出院呢?老婆说,你没听戚医生说,今天出院也可以?我说,他也许是怕你急,才讲这种话,其实他心里并不是这么想的。老婆说,医生说话不负责任?我说,不去管他,反正既然有炎症,我们就耐心把炎症治得消退掉。要不然,等出院后发现炎症还在,是要后悔的。到那时总不成再来办住院手续吧?既然来了,就看彻底,钱不钱不要多考虑了。就是花冤枉钱,也要挂完7天。

随后几天,老婆一直跟我闹着要出院,都被我苦口婆心给否决了。邻床的两家也都支持我的意见。

到了第7天,我去办理出院前,先问了问老婆的情况。她说,入院前一天咳几阵,现在仍是一天咳几阵,胸口还是闷,反正没有感觉好转。我皱了皱眉头,便跑到医生办公室向戚副主任汇报了这个情况。

戚说,应该好一点了吧?要一点不咳,那是做不到的,只要减轻了就好。我说,好像没感觉减轻。戚说,要不,再留下来挂几天盐水?

我听了立即转身,回到病房跟老婆说,把今天的盐水挂完,立即出院!

我去账台结账,算下来,居然1万2千多。虽然能报销一部分,但这个数字还是大大超出了我的预计。

这让我又想起了一开始呼吸科陈主任同意我们住院时自己的那份得意劲。我自问:这下还赚大了不?陈主任真的是因为讲人性才同意我们住院的?

回到家后,继续服用医院配回来的杂七杂八的药。哪知一个礼拜后,咳嗽越来越重,胸口也闷得更厉害。我又只好同老婆去呼吸科病房,把严重的情况跟戚副主任又讲了一遍。他说,不管怎么讲,住院这几天没咳得这么凶吧?它说明挂盐水消炎还是有效的嘛。

我说,你讲过,盐水用上5~7天,炎症就会消退;我们用足了7天,回去以后仍然服用你们配的药,怎么会越来越严重?

他又拿起听筒听了听老婆的胸口,说,还可以啊。他多肉的面部一脸平静,随后吩咐床位医生,再配点消炎药吧。

结果又花了几百元配消炎药。回到家,老婆一见这么多消炎药,立即丢在一边,说,坚决不吃它,我还是吃原先家里的药(即未住院前她一直服用的非消炎类常规药)。几天后症状稍有缓解,但仍咳,胸还闷。

我十分不明白:老婆的喘息性支气管炎,究竟有没有炎症?如果有炎症,为什么对症下药进行消炎治疗一个礼拜以后,几乎毫无用处?如果没有炎症,仅仅是过敏性咳嗽或气道阻塞性咳嗽,那他们为什么要大张旗鼓地实施消炎治疗?而更让人不明白的是,第一天下午刚办住院手续,什么检查都没做,他们就要求老婆住下来挂盐水,他们用药的依据是什么?

由于老婆还是咳嗽不断,我只能上京东的互联网医院,把病情和治疗情况跟呼吸科的医生说了,所有检查单也都传给了他们。网上的呼吸医生也不明缘故,最后只能提示再去做几项检查,包括衣原体、支原体、口腔念珠菌、咽喉炎等。其中最简单的一项是咽喉炎,我让老婆先去五官科看看。

结果很快得到证实,是咽喉炎。于是对症下药,口服“蒲地蓝”等,3天后症状缓解,咳嗽明显减轻。大约治疗10余天,咳嗽基本消失,胸口舒畅如初。

我们去五官科复查,医生看了以后认为可以停药了。我问医生,在呼吸科住院治疗一个礼拜,为什么查不出咽喉炎?医生回答,不知道。我又问,咽喉炎跟呼吸科不搭界吗?医生说,当然搭界。我说,检查了数十个项目,第一天就花去6000多元,怎么连个咽喉炎都发现不了?医生说,那要问他们了,我们总不能去管他们的事吧?

我无语。

从五官科出来,我跟老婆说,去问问那个姓戚的,如此庸医还给人家治病?这不是害人吗?

谁知老婆却说,你斗得过人民医院?第一天来办住院,什么都还没查呢,就要给你挂盐水,这不明摆着要坑你吗?所以我才闹着要出院的。现在它赚了你的钱,还想它再吐出来?算啦,见到那个姓戚的我就来气,胸口刚爽快些,不想再添堵了!

我呆愣愣地望着老婆,半晌说不出话来。最后,只能默默地随着老婆走出人民医院的大门。

2019. 5. 18初稿
2019. 11. 4修改

【 民主中国首发 】 时间: 11/9/2019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