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中共的信访制度表面似乎是为底层含冤受屈的百姓开了一条通道,实际不过是给其政权维稳的一种手段。信访制度能解决的问题微乎其微,但是大量的访民却只能挤这个独木桥。访民们在反抗直接侵害他们的地方政府的时候,不得不对上级政府或中央政府抱有希望,这正是中共所希望的:专制体制的大量受害者们不至于把怒火烧向中共中央,让他们在各级信访部门的推诿及地方部门的反复迫害中像自生自灭的野草一样消失。本文的主角刘女士的遭遇就是这样维权至死的典型。

刘杰(京城朋友圈中习惯称她“刘姐”)的孩子竟然在自己母亲去世四个月后才通过网络留言告我,并对我追问他母亲具体去世时间与情形概不回复,且自此与我断绝联系。由此可管窥他背负的压力与对过往二十几年苦痛诀别的意愿。毕竟,他童年青年挣扎于伸冤泥途,日夜提心吊胆,倍受煎熬,已经太累了。

当此刘杰离世两周年之际,不禁让人想起她二十余年的申冤悲情。

刘杰和其他访民在一起

(一)

刘杰系黑龙江农垦集团 逊克县逊克农场26委4栋117号职工,身份证号:232625195201031522,受1992年春邓小平南巡讲话掀起的造富狂潮推涌,误读“允许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为凭借政策、勤劳、技能致富,于1993年4月11日向当地县级政府申请兴办畜牧养殖场,得到农场、林业、土地部门批准,并颁发50亩土地长期使用证以建厂。

1994年农垦欲发展肉牛建设基地,鼓励职工兴办家庭畜牧厂,以充作农垦领导业绩。当年刘杰于7月25日与农垦签订畜牧养殖厂承包合同,得划给1000亩牧场,可种草、改草、熟化种饲料及建房、建畜舍。

到1996年底,刘杰开垦419亩荒地为饲料基地;养殖优质肉牛存栏69头,猪17头,狗11条,鸡、鸭、鹅不计其数;建起场房240平米,牛舍近700平米;为逊克农场开荒450亩,自已投资垦荒共计860亩,到秋天大丰收,厂中购买了大型垦荒机两台,收割机一台,拖拉机一台,货车一台。当年,不计土地价值,厂内总资产就达500余万元,而贷款只10余万元。

在上世纪90年代中叶,百万富翁尚属稀少时代,刘姐成功经营畜牲厂,身价挤入半千万行列,是货真价实的富翁。

然而,在农垦领导见刘杰财富激增而暗示应该“意思意思”时,刘杰不能深切领会国策“先富”就是让有权者带头富,居然不懂分领导干股及每年分领导钱,结果引祸缠身。

1996年刘杰用自己的机械给农垦垦荒450亩,劳务与垦荒费合计22万余元,依照合同,在抵消农垦提供的加油费近5万元后,年底需全部付给刘杰。可农垦不按约付钱,还要刘杰结清油费。对此公然违约抢劫行径,刘杰拒不认可,并公开声明要诉诸法律。

结果,1996年12月19日, 逊克农场场长王兴才与26队队长季凤林预谋, 动用逊克农场法庭、公安干部(需要特别指出的是农垦系统内设法院、公安、检察)20多人,以追缴刘杰加油费为名,将刘杰种植的419亩黑河11号种豆,共计125700斤,价值人民币188550.00元,抢走卖掉侵吞。

刘杰对自己财产被劫固然心痛,但更难容如此伤天害理、违法乱纪、欺压民众罪恶。为求正义,她依法控告农垦,结果发现高坐审判台者正是参与抢劫者,自己不仅败诉,还成了欠债不还的被告。悲愤之余,刘杰提起上诉。在农垦管公检法的机制下,最后判决自然还是败诉。

刘杰也想忍下损失与屈辱,但农垦并未因此罢休。1999年9月,刘杰孩子考上大学,为筹集学费,刘杰卖了自已养的两头牛,被农垦法院发现后,法官殴打了刘杰丈夫,并将他拘15天,导致延误秋收,种的860亩大豆被一场大雪全覆盖在地里,颗粒无收,损失惨重。

如此一来,农垦摆明要将刘杰一家置于绝地,不给生路。刘杰绝望、痛苦与不甘,于是被迫踏上万劫不复的上访伸冤之路。

(二)

1999年4月一天,刘杰前往齐齐哈尔市中院了解案情进展,住进一家旅店时,注意到一个中年男人带着两个小青年跟到,其行踪诡异让刘杰脑中掠过不祥之感。

第二天,刘杰一大早前往街上打印材料,发现不远处昨晚那三人在游荡。虽然刘杰努力对自己解释这是巧合,但不安促使她绕道、坐车、换车,到市中心闹市转圈,再找地方办事,最后到一家较偏僻的饭店吃午饭。如此折腾,一则想证实三人是否真是跟踪自己,一则也为安全而本能逃避。

当在饭店刘杰边吃饭边低头思考着自身遭遇时,一抬头竟发现进门的桌上不知何时坐来那三人。一切再无悬念,刘杰马上到柜台结帐并顺便给那三人买了单。刘杰在出门走过那桌前时,跟那个年长者说:“老哥啊,我们有缘,昨天住一个旅店,今天又同一个店吃饭。我已经替你把钱付了,就算感谢这种缘份吧。”只见那人头也不抬地摆摆手,低沉而冷冷地抛出一句:“不用了!”

刘杰顾不了多想,直觉告诉她危险已经包围了自己,必须赶紧离开这个城市。于是她打了个车,直奔火车站。由于是下午了,过往的车很少,她冲到购票口买了张最近一个小时路过的火车。在等车期间,刘杰尽量选人多地方站,并密切注视周围的动静。终于等到车来时,注意到自己没有再被跟踪后,赶紧上了火车。当火车缓缓离站后,刘杰才如释重负地长嘘口气,自语道:总算摆脱了那股不知来自何方的危险势力。

然而,就在刘杰话音未落,一个中年男人手提几袋小花生一路叫卖着从前一节车厢走来,让刘杰不敢相信自己眼睛的是,这个男人居然就是跟踪自己的那个中年人。这时再笨的人都会明白自己被专业黑手跟踪了。这种如影随形般的跟踪,带来的恐惧是可想而知的。刘杰看到车上的人并不多,而躲藏是根本不可能的。只见那人若无其事地一路叫卖着花生,从刘杰身边走过。刘杰再也不敢向前了,因为越往前,天色越黑,而这车最后到站就是午夜时间,到时肯定更被动。如果去找车上的乘警,一则没有危害自己的证据,再则她根本就不知道对方究竟是些什么人,说不定就跟警方是一路的。从这几个人能如此顺利上车,肯定不是通过正常检票口进的站,可断言他们就算不是警方,也定与警方有着非同一般的关系,如此,找警方显然是不妥的。于是刘杰决定在前面的车站下车。

刘杰出站后,跟碰到的第一个车站公安人员简单说了下自己面临的危险,请他提供一家最安全的旅店,结果那公安就近叫了个在车站揽客的人过来,让她带刘杰去住店。在办好住店手续准备进房时,刘杰一转眼看到那三个男人跨入了旅店。那店主很熟地招呼着:“雄哥啊,好久不见你们来了,都好吧?”“好,给我们来个三人间吧!”刘杰赶紧进入了房间,关上门封好窗,再也不敢出来。当晚刘杰根本没法入睡,她猜想着究竟是那方面派来的人?准备对自己采取什么行动?记得以前听农垦系统中的好心人说农场已经买动公检法与黑社会成员,欲置自己于死地,看来此话绝非吓唬。今天这来者就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之势。并且从这种跟踪情况看,对方不仅专业,而且肯定是得到警方维护的黑社会杀手。

刘杰一夜苦思脱身之策。就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她忽然听到自己房间的窗户有轻轻的敲击声,这在原本安静的早晨,听来真有雷鸣之势 。刘杰紧张地思考着怎么办?正在她犹豫不决时,窗外传来小声的呼唤自己名字。显然对方是紧贴着窗户,压低了声音。从传来的声中可听出急切,但没有恶意。于是刘杰拉开了点窗帘,但没有打开窗户。果然紧贴窗户的是那个连日跟踪自己的中年人。只听那人说:“你起来赶紧离开!我们是听哈尔滨市老大指令,要除掉你。这两日见你并非恶人,不忍下手。”

刘杰没有选择的余地,于是赶紧出门,直奔火车站。后得一好心老太相助,得躲她家中数日,并由她家人择路送离当地。

(三)

历齐齐哈尔市追杀,刘杰深感生命危险,于是前往京城伸冤,后幸遇省长陈情,批示中院审理。2001年6月1日判决刘杰胜诉。然而,仅仅10天后,农垦不仅没有执行判决,且组织公检法30多人,趁刘杰家人不在之际,闯入畜牧厂,抢走33头黑白花奶牛(每头5——6万元),其中还有17头带犊的母牛,拖拉机一台、重耙一台、播种机一台、三铧犁一台、脱谷机一台、四轮车一台、拖车一台、开荒犁一台,推毁73平米住房一处。牛群抢走杀光卖肉,机车、农具被毁坏切割作废铁卖。农垦声称此举为执行法院判刘杰偿还五万元债务。

以彻底毁掉一家五百万企业来赔偿5万元债务,这需要何等残暴、歹毒与邪恶!

在痛苦的伸冤中,刘杰感知法制改革的必要。2005年3月3日发起联名700人向全国人大、政协上书,提出司法违宪审查与行政违宪审查两项建议,同时提出改变信访制度,杜绝劫访行为和设立宪政审查机制,成立宪法法院的议案,

2005年3月10日刘杰去中办、国办陈情,下午4点被黑龙江省高院法官截住说:我们找你好苦哇!你的案子两会上会讨论了,得到中央领导高度重视,并且批示,省列为第一案,五.一前必须解决。

刘杰跟随省干部返回后,3月26日,黑龙江省初、中、高三级法院和县市省三级政府20多人组成专案调查组,到刘杰家中了解情况。随后农垦系统56个连队大卖办公室、学校、晒场等等国有资产,声言是为给刘杰解决问题作赔偿,但直到4月底,全国人大调查组到省举行听证会,刘杰被看守在家中不得出席,专案组与农垦信誓旦旦地保证已经解决了刘杰的问题。而事实上刘杰没有得到分文赔偿,并被裁定连自己开垦的荒地都得每亩每年掏40元买回耕作。

更为诡异的是,从此各级部门一口咬定刘杰得到了数千万赔偿,并由此指斥刘杰贪得无厌,无理取闹。

这中究竟发生了什么情况,竟致结论与事实如此相悖?后刘杰反复探究,终得体制内良心人士私下告知,所有原本赔偿给刘杰的钱,全部被分送给了各级前来处理刘案的官员,而农垦借赔偿刘杰之名,售卖国有资产数千万,中饱各级干部私囊。如此,受理刘杰案诸官皆大欢喜,统一了已解决刘杰问题的口径。

(四)

2001年6月13日,刘杰到最高检送材料,遭到接待人员拖入内室围殴,直打得头破血流,衣裤浸血,昏死过去。醒来发现自己被捆绑于操场暴晒,自己口焦舌燥,身如火烤,几度昏厥。不知过了多久,刘杰感到自己被塞入了车中,就在半昏半醒之际,被车上一人扯着头发,用枪顶着脑袋,恶恨恨地说:“我打死你就如踩死只蚂蚁。我们每年弄死200多人,还在乎多你一个?”随后那人吩咐开车往郊区偏僻地方去。刘杰感到生命将尽,便吃力地问: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何要杀我?那人竟直言农垦给了钱。好在车上有个人不同意那样处置刘杰,说关入遣送站,应该也活不了的。于是最后送入了北京昌平遣送站。进入站后,刘杰跪求一工作人员救命,请他帮打一个朋友电话,才得保住性命。

2002年3月7日两会期间,刘姐在最高人民法院立案庭,被省截访的农垦总局信访办主任及中级法院两名干警抓住拖出200多米远,暴打后押上了一台出租车,在车上两名干警踩着刘杰的头,送到了黑龙江省驻京办事处201房间关押。

第二天上午10点40分,刘杰被突然闯入的4个人打昏送上47次特快列车。在车上,刘杰苏醒过来,深感生命危险,意欲跳车,被乘警、车长看护起来,到哈尔滨市站下车时,又被农垦信访一伙人拖出,送到了省收容遣送站。6个人将刘杰打昏,扔进了一间小号,两天后刘杰醒来时发现自己被拉入了火葬场,停放在焚尸炉前。刘杰本能地吃力呼喊着救命,只见一个老头兢兢走来,远远地看着她,刘杰于是哭诉自己的冤情与遭遇,恳求老人相救。老人显然被感动了,说:“他们将你拉来,准备焚烧,但天还没有黑,他们又饿了,就出去吃饭,说等会回来再烧你。你赶紧起来离开,否则就走不掉了。”刘姐谢过老人,连滚带爬离开焚尸炉,躲了起来。

刘杰来北京上访

( 五)

2007年10月8日,刘姐发起12150人联名上书,依照宪法四十一条规定,行使公民的建议权,反映民生问题,直言宪政民主是消解社会冤情的基础。

10月11日刘姐在北京中关村大街行走,被地方截访与右安门警方扣押遣返。 10月13日被农垦公安局刑拘。11月10日,农垦检察院作出不予批捕决定。根据《刑事诉讼法》第69条第二款规定:“人民检察院不批准逮捕的,公安机关应当在接到通知后立即释放,并且将执行情况及时通知人民检察院。”然而,11月12日农垦劳教委居然作出黑劳决字(2007)第19号劳动教养决定书,对刘杰以“扰乱社会秩序罪”劳教一年半。刘杰提起复议,并绝食抗议,但无改结果。

劳教结束后,刘杰集中挖掘农垦制度违法违宪及其内部贪腐黑幕,公开揭露时任黑龙江省人大副主任兼农垦领导隋凤富受贿,并于2013年夏在京组织专家学者召开“农垦民生与法律研讨会”,研讨农垦改革,引起中外媒体关注。8月8日她被农垦干部以回家解决问题之说,带返农垦,立刻遭到农垦公安以涉嫌“诽谤罪”拘押,同年12月12日,被农垦牡丹江法院一审判处有期徒刑一年零六个月。

耐人寻味的是,就在刘杰入狱一年,农垦主要领导隋凤富被以贪腐查处,很多农垦黑幕被揭开。事实证明刘杰并非诽谤,但刘杰的牢依旧照坐,直至刑满前的2015年2月,才因罹患重病保外就医。

刘杰拿到国务院法制办的回复

(六)

出狱后的刘杰经过反复争取才得准到京诊疗,检查发现肺有肿瘤,但一直未定良性恶性。

2015年夏,我回京办事,与刘杰相约一聚,但正巧她离京在外,待她反京,我已南归。由此错失一聚机会。

回想2013年夏,我到京,刘杰来看我时,对未来充满期待,相信在专家学者的关注努力下,农垦会很快除旧布新,自己有望沉冤得雪。我当时就劝她,最好不要抱太多希望,更别听信前来接自己返乡的干部。若回去,定会有麻烦。刘杰说:干部已发誓保证我的安全。应不会有事。

结果回去后便被投入大牢。

2017年9月一天,我接到刘姐孩子打来的电话,说母亲现在哈尔滨市医院,想与我说说话。随后我听到刘杰微弱的声音,知她病情恶化。但她话语中依旧对未来抱持信心,盼着冤情大白。我忍痛认同她的信心,并对她倍加鼓励,以为她战胜病魔增神助力。末了,我们还约定来年夏天到她原农场度假。不意此番虚谈,竟成永诀。

刘杰生前上下求索正义,几度濒死还生,其中多少锥心惊魂细节,不便与人细说。她曾一再嘱我,不要将自己一些遭遇告人,恐传入亲人耳中,使他们更为自己担惊受怕、寝食难安。而今她已仙去,天国理应无冤,亲人们再无须为她纠心了。

刘杰由富翁致赤贫,历20年寻求公正,穷尽当世中国所有律法、行政等等救济途径,九死一生,临终竟是儿难报丧,冤及后人。

苍天何眼?公道何存?盛世之下,命如蝼蚁,冤如山沉。情何以堪?特此具文,以为纪念。

2019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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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1.13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