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我折戟 2019-11-22

(严复,1878年摄于巴黎)

左宗棠创办的福州船政局包括马尾造船厂、求是堂艺局(福州船政学堂,分前、后堂,前堂学习制造,后堂学习驾驶)、马尾铁厂,两名法国海军军官日意格和德克碑任正、副监督,聘请法国工程师和教师,专造军舰。之后沈宝桢、丁日昌先后接任船政大臣。

1872年清政府派出幼童留美后,法国也积极游说清廷向欧洲派遣留学生。于是船政大臣沈葆桢也提出一个类似留美幼童的计划,预备从船政学堂学员中向法国派遣40-50名留学生。但留美幼童从一刚开始便不断地遭到多方攻讦,其理由主要有二:派幼童们出洋,从小受蛮夷思想文化毒害,恐其日后违逆圣人之道;周期太久,费用过高(原计划的120万两,经不起层层贫污而扩大到了400多万两)。

沈葆桢的留法计划才刚提出便遭搁浅,丁日昌继而提出:派遣有中学(圣贤之学)根基的成年学员出洋深造,籍此免于反对派的攻击。但留学计划仍一拖再拖,毫无下文。到了1875年,总监督日意格将回国休假,顺带替船政局采购发动机,沈宝桢趁机从船政学堂中选出刘步蟾、林曾泰、陈季同、魏瀚,陈兆翱五人,随日意格"游历英吉利、法兰西等处,俟机船铁胁新机采购既便,仍随日意格同归"。但私下里,他希望日意格动用自己的人脉,伺机安排五人进欧洲学校深造。先背着反对派们打"游历"的幌子,将留学事宜办起来,待生米煮成熟饭再说下一步。这是沈葆桢的一贯行事方式,也是当时官场上的风气。在官僚体系下,新计划往往会遭到百般刁难,但面对既成事实时又习惯不闻不问,此情形并非晚清所独有。官僚机制的本质是个复杂庞大的利益网络,增加新内容或裁撤旧内容都将引发利益重新分配,从而牵动千丝万缕的权力斗争。因此它表现出强大的惰性,维持现状最符合它本身的利益,此乃本性使然。

(南洋通商大臣沈葆桢,他软弱、投机的作风遭到后世诟病,但在那个时代,他仍堪称帝国官场上的佼佼者。)

经日意格推荐,魏瀚、陈兆翱入法国土伦造船厂学习,陈季同在巴黎学习外事交涉相关法律,刘步蟾、林曾泰在英国学习航海。到了1877年,李鸿章和沈葆桢的联名上奏才终获批准,大概内容包括送14名制造生、12名舰长、4名维修技师赴欧深造。但由于各种拖沓,他们并未马上成行。

在官办留学拖拖沓沓之际,民间留欧却早已开始,最著名者是后来的著名律师和外交官伍廷芳,当时南洋和东南沿海一带的商民有此见识者不在少数,很多人在寻找机会送子弟学外语、法律、工商,以图占时代先机。武廷芳1874年入学英国著名的林肯法学院,1876年获得大律师资格,是首位华人大律师。

官派留学生到达英国之前,李鸿章曾从淮军中派遣六名"武弁"赴德国海军学习。这六个兵痞在军营中风评极差,其中三人因"屡犯营规"被逐出军营,碍于外交礼节他们没有被遣返,又被派到修船厂做学员。这三人在偷鸡摸狗,人缘极差,修理厂的工人们"耻与相交",因此这几个孤家寡人干脆工也不出,整天在铺上大觉。德国公使在伦敦遇上中国公使郭松焘时说:"我德国人素敬中国,得此六人,转而轻贱。"郭松焘对曰:"此六人并非中国之优者。"德国公使说:"如此,则愈发轻贱焉!数万里求学,竟如此轻率。"郭松焘唯有"闻之惘然,不知何以作答"。

1878年,福州船政学堂派遣的六名学员终于入读英国格林尼治王家海军学院,他们是:林曾泰、方伯谦、林永升、叶祖珪、萨镇冰、严复。刘步蟾已先被派往军舰上实习。格林尼治海军学院从未招收过外国学员,以保守著称的英国人此次打破成例向中国学员开放,系英国政府展示其对华外交政策的一种表达方式,或曰向大清伸过橄榄枝。一次郭松焘公使向英国外相赞扬英国人的爱国热情,外相回答说:"盖英国人民所爱者,第一为英国,第二为中国,钦差居此日久,必可察之。"

(明治维新三杰、首相伊藤博文,他年长严复九岁,他们曾有数年时间同在英国留学)

在这些中国留学生尚未到达之前,已经有220名日本学生在英国留学,半数以上修习法律。后来他们学成归国成了明治维新的中坚力量,如大名鼎鼎的伊田博文和东乡平八郎。郭松焘认为:日本专心学习西洋政法之后,制造业的繁荣将水到渠成。他以既羡慕又酸楚的笔调在日记中写道:"二、三十年后,日本制造将直追西洋。""夜深思中国事,唯觉惘然。"

但6名格林尼治生仍给他带来一些慰藉。有时候他会到学校看望他们,有时则学生们相约来看望他。其中尤以严复最为谈吐不凡,这位28岁的青年对英国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他在博物馆和图书馆如饥似渴地考求英国学术,混身上下充满了用不完的精力,榨干每一寸光阴珍惜这留学时光。

有一天,严复兴冲冲地来到公使馆,对郭松焘说:"吾知英国富强之本矣!"他为了练习英语时常到法庭旁听审判,这天他照例从法庭归来,一边出回味方才的庭审现场时,怱然怃然大悟:自已旁听了这么多庭审,从未遇上一起冤假错案!如此公正之国,焉有不富强之理?

可是接下来又一个问题再次难倒了严复:那么为何英国法庭能够一如既往地保持公正?从无冤狱枉法?

(格林尼治皇家海军学院师生合影,前排中坐者为中国学生萨镇冰、严复。)

于是大英图书馆又成了他最常出没之处。他如饥似渴汲取英国学术。发现所有的政法类学术著作都无法绕开一个最根本的概念,一个在中国任何典籍中都无法找到对应词汇的概念:liberty!严复努力地去理解这时他来说完全空白的概念,他的人生追求就此改本。

多年以后,当颓废近20年的严复重新拾起被自己尘封多年的青春冲动,在一篇文章中,他将Liberty一词译为"自由"。他写道:"夫自由一言,直中国之历古圣贤之所深畏,而从未尝立以为教者。彼西人之言曰:唯天生民,各具赋畁,得自由者乃为全受。故人人各得自由,国国各得自由,第务令勿相侵损而已。侵人自由者,斯为逆天理、贼人道。故侵人自由,国君不能,而其刑禁章条,要皆为此设也。"

郭松焘从英国的政治结构中观察英国的"国本"――宪政,而严复则更进一步,触及到了其文明的价值内核。无耐的是,在中国数千传统中,找不到一个概念可以与之相匹配,这一尴尬使中国人在未能足够汲取到新的文化内涵之前,只能低级地模仿宪政。当然,低级地模仿未必不是一大事功,但其基础脆弱经不起冲击,这是后话。

(辛亥革命中,海军元帅萨镇冰奉命率舰队镇压武昌起义,却纵容部下倒戈,从此点燃各省独立风潮。)

"又陵(严复)之才,吾实爱之。"郭松焘写道。半年后,6名格林尼治生中仅有严复一人通过了考核,得以留校继续深造,其他5名转到军舰上实习。说得更直接一些,只有严复一人称得上真正的"留学生"。从这个意义上说,丁日昌提倡的,送有中学根基的成年学生出国深造的策略,完全失败,要想学到西方文明的精髄,需要从小生活于其中受其文化浸染。

当郭松焘离任前最后一次访问格林尼治海军学院时,向教官咨询"诸生前途所在?:"教官回答:未来中国若筹办海军,刘步蟾有胆识,可以担任舰队指挥;方伯谦、林永升、萨镇冰可任舰长,其中萨镇冰个性坚韧,有将帅之材的潜质;林曾泰、叶祖圭可为炮台守备。

郭松焘又问:"严又陵如何。"

教官答道:严复如果当个舰长或守备,是大大地委屈了他,也将是中国的巨大损失,但我也不知道中国该如何使用严复这种人才。在郭松焘追问下他又补充道:日后或许可以让严复代表中国去交涉国际事务。

后来,其它几个人的人生轨迹基本照此发展。唯独严复,被他的祖国辜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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