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chuyler Wong 2020-03-01

如果你习惯了在黑夜之中摸索,别人的一点亮光都会让你觉得刺眼;如果你习惯了在泥沼中爬行,别人穿上靴子你都会觉得是一种冒犯;当你从宏大的叙事中寻找胜利的希望和心灵的慰藉,别人发出一点悲鸣你都觉得聒噪;当你沉醉于虚伪的赞美诗中,头脑发胀、热血沸腾时,别人一点抱怨都会让你怒不可遏。

因此,方方开始挨骂了。

她挨骂,是因为她总是着眼于小人物的故事,过于个人主义,而忽视了全国人民和武汉一线领导干部与医务人员的做出的牺牲;她挨骂,是因为她每天一篇的日记,除了描述道听途说的故事,却没有像记者一样走向医院,走向机关,走向社区;她挨骂是因为一线医护人员和各级领导干部已经在竭尽全力,而她只会躲在家里批评这个、映射那个,完全是在给领导干部们添堵,破坏同心协力一致抗疫的士气;她挨骂,是因为她忘记了自己是一个体制内的作家,她不能一边喝着“娘奶”一边“骂娘”;她挨骂,是因为她既没有走向医院去救死扶伤,也没去社区进行封闭管制,更没有作为自愿者一样去送快递、接送医务人员、派发救灾物质,她什么实质性的工作都没干,凭什么对武汉市的疫情防控工作指指点点、含沙射影;她挨骂是因为她是著名的作家,是高收入阶层,她凭什么代表武汉市普通百姓。

她到底是什么立场?什么目的?她有什么资格“端起碗来吃肉,放下碗骂娘”?

因此,方方活该挨骂,她就该闭嘴,甚至都不该在武汉死了这么多人的情况下苟活于世!

如果你看到上段的观点,请不要诧异。以上的种种“恶”,也被我一个二十余年的好朋友扣在了我的头上。

我不是方方,但我犯了和她一样的罪!

我相信,我的这位公务员同学的情感是真诚的,他对我的批评没有丝毫的个人恩怨,只是觉得我的一些观点不符合他的价值观、大局观和爱国情怀。

一个社会,从来不会因为批评而走向沉沦,只会因为批评者的消失而迈向深渊。一个国家也不会因为批评者的存在、泛滥和狂妄而走向灾难,只会在消灭批评者的狂欢中走向灭亡。远的有古希腊贵族对苏格拉底的审判,近代有斯大林和希特勒分别在苏联和德国大清洗,现代有引蛇出洞和反右运动,现在有辟谣和训诫。如果哪个国家和社会走向灾难,第一个要做的就是要消除一切批评的声音。

几乎在所有的国家,批评几乎都是知识分子事,远的有杜甫近的有鲁迅,不论他们是体制内的,还是体制外的。

一九九七年五月,法国思想家菲利普·索莱尔斯曾就“知识分子及其职责”的话题进行了一项国际调查,美国知名作家、批评家和知识分子苏珊·桑塔格的回答很具有代表性。

作为一个其政治和伦理文化张扬,和强调不信任、恐惧和轻蔑知识分子的国家(此处指美国)的公民,她认为,知识分子的作用就是发表不怎么随大流的意见。知识分子的任务之一就是教育任务,就是要促进对话,维护多重声音得到倾听的权利,加强对普遍接受的观点的质疑。在其几十年的职业生涯中,批评都是她的主要工作。

一个真正的知识分子不是说他有多高的学问,除了有学问,更要有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悲天悯人。然而,在很多国家,知识分子经过多或短或长的驯化历史,独立和自由有了边界,悲天悯人有了尺度。一些不可名状的反智思潮从社会一些角落溢出,“一无是处是书生”、“知识分子思维”和“书呆子”等污名化知识分子的声音不但流传于社会底层,也存在于一些特殊的领域。

对方方的敌视和污蔑基本上是这种思潮的延续。很奇怪的是,截至目前,我尚未看到有正式媒体对方方有任何批评。那是因为,真正的理性者很清楚一个人文知识分子的任务,和政府需要容忍的边界。

看了几篇批评和污蔑方方的帖文,里面充斥着无知和荒谬,有点现代公民意识的人都不会认同。可惜的是,我们就没有进行过真正的公民教育,再简单的道理在一些人看来都不可思议。

下面我就替方方辩解几句,也算是对自己的辩解。

方方是作家,作家的职责就是写作,就是用自己的笔记录下大时代的小命运。而且方方一直都是这么做的,她现在的写作风格并没有因为疫情而改变。那些讽刺她坐在家里乱喷的人不但无知而且坏。你们这么爱国爱人民为什么不去武汉抗“疫”,而是躲在自己房子里喷一个身在疫区的人?

方方不是医生,不是快递员,不是护士,更不是公务员。她只是一个作家,而且是个老人,她的工作就是去思考,去批判,去记录,去发出自己的声音,用自己身边的故事去慰藉别人的心灵。如果她走出家门那就是给武汉添乱,是谁让我们躺在家里为国家做贡献的?

她的工作不是替长江日报锦上添花,而是替无助的普通人发声,不断地督促当地官员尽职尽职再尽职!她何错之有?连前任和现任领导都没说什么,一些不知哪里钻出来的魑魅魍魉反而坐不住了?

说到底,方方是在保护我们每一个人,无论你在武汉还是在武汉外,我们有什么资格批评她的行为?

一个更加无知的观点说方方“端起碗吃肉放下碗骂娘”。这些人估计匍伏得太久了,混淆了公民和政府的关系,不懂得是公民(纳税人)在养活政府,而不是政府养活公民。如果方方是体制外的且罢了,如果是体制内的,她更应该好好地履行自己的职责。尔奉尔禄,民脂民膏,她不好好发挥自己的专业特长都对不起人民,对不起国家。

有人说,阅读方方的文字没有读到慰藉而是厌恶,那就请重读本文第一段。对这些人而言,小人物在宏大史诗中的悲剧和哀鸣声是可耻的。他们可以看着小人物被洪流溺死,却不容许他们发出一丝悲鸣。这些人不但失去了同理心,而且不知不觉中淡化了自己的人性。

尤其不能让我不能接受的是,一些所谓的博士、专家和大学教授也在公然污蔑方方,觉得她扰乱了自己的好心情。作为这个群体的一份子,我为这些人感到了羞愧。

凤凰卫视《冷暖人生》主编季业曾写道:“如果发出声音是危险的,那就保持沉默;如果自觉无力发光,那就蜷伏于墙角。……不要为自己的苟且而得意;不要嘲讽那些比自己更勇敢的人们。我们可以卑微如尘土,但不可扭曲如蛆虫。”

有些人,不但成了蛆虫,而且与粪便融为了一体。

社会就像一个树林,有喜鹊就要有啄木鸟。有人喜欢报喜不报忧,就要人专门盯住问题不断地叨叨。大树不会因为啄木鸟的叨叨而枯萎,却会因为报喜不报忧而死亡。

方方不是傻子,她知道自己的固执会给自己带来什么。这是一个奇特的时代,整个知识分子群体的颜面就靠这么一个女人来支持。从根本上讲,我们都是搭便车者。

做出与众不同的选择是艰难的,让我们在美国诗人罗伯特·弗罗斯特的作品中感受方方们的孤独与伟大吧:

未曾选择的路

森林叶黄,林中岔路各奔一方。
我一人独行,无限惆怅,
不能把两条路同时造访。
良久伫立,我朝第一条眺望,
路转处唯见林森草长。
我再把另一条探望,
一样美丽,一样坦荡,
但或许更令人向往。
虽然两行路都曾有人过往,
但这条芳草萋萋,更少人踏荒。
那天早晨的落叶扑满道上
落叶上尚无脚踩的痕伤,
啊,且将第一条路留待他日重访!
明知道路穷处又是路,
重返此地怕是痴想。
那以后岁月流逝,日久天长,
有一天长叹一声 我要诉说,
林中两条岔路彷徨,
我选择了行人更少的一条路,
人生从此就完全两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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