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证实的遗言(六)

(普列汉诺夫政治遗嘱之七)

七、关于国家、社会主义和俄国的未来

……迄今为止,国家基本上是一个阶级统治另一个阶级的工具。国家作为全体公民利益的表达者和共同的调节者的功能在最近几十年中才开始明显地表现出来。国家作为不可调和的阶级矛盾的产物,作为政治权威机构,作为一个阶级压迫另一个阶级的工具当然不再存在。有朝一日阶级将消灭,国界将消失,而国家作为人民(将来是地球人)的组织形式将保留下去。不仅如此,它的作用将逐渐增大,这是全球问题增加的结果。这些问题是:地球上人口过剩,地球资源枯竭,能源短缺,森林和耕地的保护,土地、水和大气的污染,同自然灾难的斗争,等等。

随着狭义上的国家的消亡,在管理国家方面学者将起着越来越大的作用,也就是政治上层建筑开始逐渐变为 “学术权威” 的上层建筑。但这是未来的事,而目前应努力使政治上层建筑反映出劳动者的利益,这一点只有在社会主义社会里才能充分实现。在这个意义上社会主义革命是无产阶级应该力求达到的目标。同时应该记住,任何一场革命最终都不会导致社会关系和生产关系发生持续的、飞跃的变化,而只是加速这些关系的进化。在这方面恩格斯为1888年英文版《共产党宣言》所写的序言特别值得一读。他在序言中强调了进化过程在社会发展中的特殊作用,令人感兴趣的还有,这一版从德文译成英文是在恩格斯的直接领导下进行的。这一版《共产党宣言》结尾的口号是 “全世界劳动者,联合起来!”,这与 “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 意思远不是相等的。

以消灭剝削和阶级为使命的社会主义革命在第一阶段两者都消灭不了。不仅如此,为时过早的社会主义革命将带来严重的不良后果,每一个懂得否定之否定法则的人都会很容易得出结论。从一个社会经济结构到另一个社会经济结构,政治上层建筑的作用周期性地发生变化,有时加强了,有时削弱了。大家都承认,在社会主义社会里政治上层建筑的作用应大大加强,因为国家还承担起另外一些调节功能: 计划、监督、分配,等等。在这一意义上,在社会主义社会里否定了资本主义上层建筑的政治上层建筑更像君主封建主义的上层建筑,而不像资本主义的上层建筑。而这引起的危险是,由于缺乏民主(上面已经指出,在列宁的社会主义社会里不会有民主),群众文化低下,觉悟不高,国家可能变成比君主还要可怕的封建主。因为君主毕竟还是一个人,而国家则是一台没有个性、没有灵魂的机器。我相信,列宁的社会主义国家正是这样的封建主,尤其在头几十年里是如此。当然,要是布尔什维克能克服我上面提到的前三个危机,存在几十年的话。

在镇压资产阶级的反抗(既然无产阶级占居民的多数,这一点不用恐怖也很容易做到)后,无产阶级专政应使各个阶级权利平等,求得法制和公正的胜利。阶级的消失是遥远未来的事,因此社会主义国家首先应该保证阶级和睦和保护劳动者的利益。但是在从来不知民主为何物、文盲遍地、一贫如洗、文化落后的俄国,布尔什维克什么也保证不了。

只有在各阶层居民的文化和觉悟发生了革命性变化之后,俄国的社会结构才能发生革命性变化。只有在这一条件下才能迅速发展生产力。但这有点想入非非,因为人民的文化和觉悟是生产力的从属现象,而生产力不是文化和觉悟的从属现象。布尔什维克动员起知识分子,当然可能迅速消灭文盲。但是,第一,学会识字不等于成为文化水平高的人; 第二,人们学会识字后很快就会明白,列宁的无产阶级专政是怎么一回事。

俄国的未来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布尔什维克执政时间的长短。俄国迟早将回到正常的发展道路上来,但布尔什维克专政存在的时间越长,这一回归之路就越痛苦。

马克思和恩格斯理解的社会主义社会,即使在西方国家里也不是一百年间的事,更不用说俄国了。因此,在俄国目前的历史阶段里应该增加生产力,扩大政治权利和自由,形成民主传统,提高公民的文化程度,宣传和实行个别的社会主义因素。应该逐渐改变国家制度,同时从经济上、政治上和宣传上影响各阶层的居民,目的是使俄国人富裕起来,使俄国社会民主化和人道化。一个国家只要它的公民还贫困,就成不了伟大的国家!公民富裕,国家才富裕!决定一个国家真正伟大的不是它的国土辽阔,甚至不是它的历史悠久,而是它的民主传统、公民的生活水平。只要公民还在受穷,只要还没有民主,国家就难保不发生社会动荡,甚至难保不土崩瓦解。

……

俄国迫切需要以优秀的民族传统、民主、政治自由权利、人道和社会公正的现代观念为基础的先进的意识形态。只有这样的意识形态才能保证俄国经济平稳地、正常地发展。错误的意识形态产生并还将产生套上眼罩又一目失明的领导人,这些人奉行意识形态的教条,只会抑制生产力、妨碍文明而繁荣的社会形成。最后,俄国需要按照宪法明确规定的权限行事的强有力的中央政权和地方政权。

(……)劳动是一切财富的源泉,只要劳动是自由的,结合个人利益的,俄国人民就会迅速消灭国家的落后。只有在此之后,才能提出社会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改造的问题。我有条件地把社会主义改造的道路分成三个阶段。

……

第一阶段(25一30年)早期社会主义。在这阶段只应分阶段没收最大的银行、工厂、运输业、地主和教会的土地(如果到那时还有的话)、大商业企业。剥夺应在部分赎买、提供终生年金、养老金或获取一定红利的基础上进行。中小工厂、银行、商业和服务业仍由私人经营。在没收的银行基础上成立国家银行,国家银行应监督金融的运行和私人银行的活动。在没收的企业基础上建立国有。经济成分,其目的是学习经营、经商并保证社会公正。为了提高与工人个人利益的结合程度,国有企业在工人中发行部分股票,而不许转卖的股票应使工人获得分红权,但不是共有权。视当地条件将部分没收的土地在公正的基础上转交给农民,而在剩下的土地上组织大型的国有示范性农场。

所得税应该是累进的,但不应使经营者感到窒息。对用于扩大生产、建设道路和其他公共目的的收入不收税。在这一阶段当然应千方百计欢迎外国资本的进入,但要硬性控制其输出。扩大出口和控制进口。海关政策应鼓励俄国生产者并促使国产商品提高质量。

第一阶段的目标是提高劳动生产率和俄国人民的生活水平。在这一阶段应以承认国家、经营者、工人这三种力量为出发点。当国有经济成分的劳动生产率与优秀的私人工厂的劳动生产率持平,而俄国人民的生活水平达到西方国家的生活水平时,可以认为第一阶段已经结束。

第二阶段(25一30年)成熟社会主义阶段。在这一阶段仍然在公正的基础上剥夺小型银行、工厂、批发业。例如,银行所有者成为银行主管,工厂所有者成为工厂经理,等等。部分赎买、终身年金或养老金也不排除。农业、零售业和服务业转为集体经营。国有经济成分得到进一步发展。在这一阶段中仍然欢迎资本输入,对资本输出的控制放松了。第二阶段结束时国有企业的劳动生产率将超过西方国家优秀工厂的劳动生产率,而俄国人民的生活水平将高于资本主义国家公民的生活水平。这一阶段的目标是使社会主义对于各国人民都有吸引力。在这一阶段,在最发达的国家里和平的社会主义革命可能取得胜利。

第三阶段(50一100年)没收剩余的私人财产,社会主义生产方式成为占统治地位的生产方式。剥削完全消失,体力劳动和脑力劳动的差别不再存在,城乡差别也不再存在,阶级逐渐消失。这一阶段欢迎资本输出,购买其他国家的有阶证券,随着资本的互相渗透经济上与其他国家逐渐接近,精神奖励取代物质奖励。这一阶段的目标是使各国公民的生活水平拉平,建立起足以宣布共产主义的生产力,而共产主义当然也不可能是社会发展的最后阶段。不仅如此,共产主义不会摆脱种种社会矛盾。不作这样的设想一一意味着拒绝黑格尔的辩证法,这一永恒的死亡或永恒的再生。在共产主义社会里矛盾失去了阶级基础和物质基础,将是个人和社会间伦理的、道德的和世界观的矛盾的结果。

我简单地阐述了我对社会主义改造阶段的看法,当然并不以终极真理自居。一个人不管有多大的天才,不管掌握了多少辩证法,在作预测时总可能犯错误。未来的科学发现可能推翻现在的一切观念。但这一切是明天的问题,而现在可以确切地说如下一点:俄国需要各种政治力量的团结、各种生产领域的多种成分、个人的主动精神、资本主义的进取精神、竞争(没有竞争就不会有质量和技术进步)、公正的政治上层建筑、民主化和人道化。俄国不仅是一个多民族的国家,而且是一个多宗教的国家,因此潜伏着族际冲突和宗教冲突的危险。只有通过深思熟虑的行政改革,提高生活水平,经济、政治和社会权利上的平等,信仰自由、相互尊重民族传统、文化和语言,才能避免这些冲突的发生。我一贯反对宗教,但从来不否认宗教的作用。宗教作为一种观念、情绪和行动的体系包含着两个因素。第一个因素是哲学因素、世界观因素,随着生产力的提高和科学的发展将逐渐消失。第二个因素是社会道德因素。将存在许多许多年,不应该与之作斗争。任何一个宗教的发展大致都经过相同的几个阶段。……应该宣传的不是无神论,而是各种宗教的相互尊重以及使它们彼此接近的一切。应该大力欢迎持不同宗教信仰的家庭。……

(……)

最后我要谈的几句话任何时候都不应发表,应转交给俄国未来的民主政府。

(……)

依我看,我已经把想说的话都说完了。我从来不利用别人的思想,但在这里用一下别人的思想是合适的:(这一句话没有被破译)

于皮特克亚维尔

1918年4月7日一21日

一一普列汉诺夫生于1856年11月29日,死于1918年5月30日。俄国马克思主义奠基人。早年曾在彼得堡陆军士官学校和矿业学院学习,在矿业学院时就开始社会革命活动。以后加入民粹派组织,曾到农村发动革命,继而在彼得堡工人中从事三年多的宣传和组织工作; 旋因警方追捕,流亡国外。他在国外成为马克思主义者,并于1883年创立领导了俄国第一个马克思主义团体 “劳动解放社”,传播马克思主义,推动俄国革命运动。他的两部主要著作《社会主义和政治斗争》(1883年)、《我们的意见分歧》(1885年)给予民粹派以沉重打击,并且奠定了俄国马克思主义的思想基础。他指出俄国已被卷入资本主义发展潮流中,这种发展正在改变它的社会结构,并且在为推翻专制制度以建立一个资产阶级民主政权创造条件。他认为俄国马克思主义者不得不组织产业无产阶级进行反对专制统治的斗争。在专制统治被推翻之后,资本主义的进一步发展将使无产阶级的力量更加壮大。在社会民主工党的领导下,无产阶级最终将通过社会革命解放他们自己。这两个革命阶段的划分经过数十年的实践而成为俄国马克思主义思想的核心。他在哲学方面的贡献特别大,列宁称他为 “最通晓马克思主义哲学” 的社

会主义者。他的重要著作《论一元论历史观之发展》和1898年以后发表的一系列文章,抨击了当时第二国际中德国社会民主党人伯恩斯坦企图修改马克思主义的修正主义理论以及俄国 “经济主义” 的倾向。在俄国社会民主工党内布尔什维克与孟什维克的斗争中,普列汉诺夫起初站在列宁一边,但不久就参加孟什维克转而批评列宁。他在一生的最后20年中专心从事哲学、文学、艺术、历史之研究,并作出了重要贡献。十月革命后,由于他对布尔什维克进行攻击,被苏维埃政权当做敌人,再次流亡国外。不久即病故。

普列汉诺夫是从1903年开始与列宁分道扬镳的,此后十多年他与列宁在许多问题上进行论战。虽然人们常说不以成败论英雄,认为“成者王败者寇”是不公正的,但不少人还是常常以成败评论历史人物。比如普列汉诺夫反对十月起义,结果十月革命成功,列宁成了英雄,普列汉诺夫被斥为反革命分子。

普列汉诺夫认为俄国的社会主义运动是在资本主义刚刚萌芽的时候开始的,俄国的前途首先将是资产阶级胜利和工人阶级政治及经济解放的开始。他一贯强调要理解历史发展的进程,革命史不是革命企图史,要诉之于理智而不是诉之于感情。他是革命的阶段论者。他说:“推翻专制制度和实行社会主义革命在实质上原是不同的两回事,如果把它们结合为一,进行革命斗争时指望着这两件事将在我国历史上同时发生,就会把前者和后者到来的时期都推迟。”

普列汉诺夫认为历史的发展阶段是不能跳过的,只能使其缩短或减少痛苦。他不赞成经济落后、文化低下的人们更容易发生社会主义革命的说法,也反对俄国进行社会主义革命比西欧更容易的观点。普氏对武装起义夺取政权一直持十分谨慎的态度,他说:“假如‘工人的解放必须是工人自己的事业’,那么在‘城市的和乡村的’工人阶级没有准备好社会主义革命的地方,任何专政都作不出任何事情来。”相反,“完成了的革命可能产生一种政治的畸形现象,有如古代中华帝国或秘鲁(印第安)帝国,即是一个在共产主义基础上的革新了的皇帝专制”。

1904年,列宁写了一本小册子《进一步,退两步(我们党内的危机)》,强调的是党的组织原则中的集中主义,强调党的中央委员会可以有广泛的不受限制的权力,可以剥夺某个党员的权利等等。针对这本书,普氏写了《集中主义还是波拿巴主义》《现在不能沉默》等文章。他认为: “这简直是紧紧套在我们党的脖子上的绞索,这是波拿巴主义”。“他们显然把无产阶级专政和对无产阶级的专政混为一谈了。” “我是集中主义者,但不是波拿巴主义者。我主张建立强大的集中制的领导,但我不希望,我们的党中央吃掉整个党。” “这种政策的各种原则的最著名最彻底的表述者一直是列宁。”

普列汉诺夫1917年3月31日回到彼得堡,结束了长达37年的流亡生涯。不久他就撰文尖锐地批驳列宁的 “四月提纲”。他说:“如果一国的资本主义尚未达到阻碍本国生产力发展的那个高级阶段,那么号召城乡工人和最贫苦的农民推翻资本主义就是荒谬的。倘若号召我刚才列举出的那些人去推翻资本主义是荒谬的,那么号召他们夺取政权是同样荒谬的。我们有一位同志在工兵代表苏维埃里反驳过列宁的提纲,他曾经提醒列宁注意恩格斯的一句十分正确的话:对于一个阶级来说,最大的具有历史意义的灾难莫过于由于不可克服的客观条件而不能达到它的最终目的的时候就夺取政权。不用说,这样的提醒是不可能开导具有现代无政府主义情绪的列宁的。他把所有那些在工兵代表苏维埃里反驳过他的人一概叫作接受资产阶级影响并把这种影响带给无产阶级的机会主义者。”普氏的这种思维同恩格斯晚年的思想相近似。

按照普列汉诺夫的理论思考,他必然反对推翻当时的临时政府。他认为临时政府已经给了人民一定的政治权利,如引进陪审团的审讯制度,允许言论、出版和集会自由,答应全部赦免政治犯和宗教犯,给劳工组织以罢工的权利等等。如果推翻临时政府就等于取消了这些已经争取到的自由权利(普氏的住宅曾几次被布尔什维克搜查过)。他写道:“我国工人阶级为了自己和国家的利益还远不能把全部政权夺到自己手中来。把这样的政权强加给他,就意味着把它推上最大的历史灾难的道路,这样的灾难同时也会是整个俄国的最大灾难。” “(十月)事变后果现在已经非常悲惨了。如果工人阶级的觉悟分子不坚决果断地反对由一个阶级或者一一比这更糟的是一一由一个党夺取政权的政策,后果将更加悲惨。政权应该依靠国内一切生气勃勃的力量的联合,即依靠所有那些不愿意恢复旧秩序的阶级和阶层。”

普列汉诺夫的这个政治遗嘱,就像是他一生思考的一个总结,也像是他对自己晚年思想的进一步完善。他是站在马克思主义的立场上批判列宁,批判布尔什维克主义的,这就值得一些反马克思主义者深思:非黑即白对于马克思主义来说适用吗?如果只能二选一,你是愿意让马克思主义者普列汉诺夫或胡耀邦主政呢,还是愿意让马克思主义者列宁或邓小平主政?

荀路 2018年9月初稿,2020年3月26日修订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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